凌湖的手指移到那棵残存胡杨的新芽上:“但是,你看这棵受伤的胡杨,决定它能否活下来,能否发出这抹新绿的,是那阵早已不知去向的风吗?不是。是它自己发达的根系,能从多深的沙土层下汲取水分和养料;是它体内储存的能量和顽强的分生组织;是这片虽然贫瘠却依然接纳了它、承载了它的土地;是此刻照耀在它身上的阳光!这些,才是支撑它‘活下去’并且‘活出样子’的根本!”
凌湖的目光转向方艳华,眼神深邃而真诚:“对于我们人类而言,血缘,或者说遗传物质,就像那阵风。它偶然地组合,赋予了生命最初的蓝图,决定了我们的血型、某些外貌特征,或许还有一些潜在的倾向。但这仅仅是‘出厂设置’,是极其有限的一部分。”
他的语气变得更加坚定,带着一种科学工作者特有的严谨和说服力:“真正塑造我们成为‘我们’的,是后天的‘生态系统’!是养育我们的家庭环境。方叔叔给予你的无条件的爱、教导和责任,方阿姨给予你的温暖、呵护和价值观的塑造;是你接受的教育,阅读的书籍,交往的朋友,经历的成功与挫折……所有这些信息、能量和情感的持续输入、互动和反馈,就像阳光、雨露和土壤中的矿物质,一点点地改造着最初的‘蓝图’,共同编织成了你复杂的神经网络,塑造了你独一无二的人格、思维方式和情感模式,塑造了今天这个善良、坚韧、优秀的方艳华老师!”
他顿了顿,让方艳华消化一下,然后轻声问道:“那么,对你而言,是那阵早已消散、只存在于过去的‘风’更重要,还是这二十多年来,日夜不停滋养你、塑造你的‘阳光、雨露和沃土’更真实、更不可或缺?”
方艳华怔怔地看着凌湖,又低头看向画中那抹新绿。实验室里只剩下窗外隐约传来的操场上的哨声和她的呼吸声。凌湖没有用空洞的安慰,而是用她最熟悉、最信服的科学语言和自然隐喻,为她搭建了一座通往豁然开朗的桥梁。
是啊,她一直在纠结于那阵“风”的来源和性质,却差点忘记了,自己这棵“树”之所以能茁壮成长,仰赖的是方家这片深厚肥沃的“土地”和父母毫无保留的“阳光雨露”。那阵风,无论它来自何方,带来过什么,都无法改变她早已深深扎根于方家这个事实,更无法定义她是谁!
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但这一次,是释然,是感动,是拨云见日的清明。她看着凌湖,看着这个总是在她最需要的时候,用他特有的方式给予她支持和力量的男人,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感激。
“我明白了!”方艳华的声音带着哭腔,却有了力量,“凌湖,谢谢你,也谢谢姥爷!”
凌湖看着她终于舒展开的眉头和重新清亮的眼神,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温暖的笑容。他指了指那个便当盒:“现在,是不是觉得有点饿了?‘生态系统’需要能量补充,才能进行更高效的光合作用。”
方艳华破涕为笑,用力地点了点头。
窗外的阳光正好,透过窗户,洒在展开的胡杨画上,洒在年轻的他们身上,也仿佛驱散了方艳华心中最后的阴霾。那幅画,那段对话,如同在心灵的戈壁上,种下了一株坚韧的胡杨,让她有力量去面对过往,也更珍惜当下所拥有的一切。
方大军转业回家的消息,像一阵暖风吹散了方家上空盘踞数月的阴霾。为了迎接他,方菊芳提前三天就开始张罗,方振富更是亲自拟定了菜单,点名要了几道家传的硬菜。方家老宅难得地充满了忙碌而喜庆的气氛。
宴会就设在老宅的堂屋。大圆桌上摆得满满当当:浓油赤酱的红烧肉晶莹剔亮,清蒸鲈鱼身上铺着翠绿的葱丝,金黄酥脆的炸藕盒堆成小山,还有方大军从小就爱吃的、方菊芳拿手的荠菜猪肉馅大馄饨。空气中交织着饭菜的香气和久违的团圆味道。
方家老宅的堂屋,灯火通明,欢声笑语。那张承载了无数家庭记忆的大圆桌上,摆满了象征团圆与喜庆的佳肴。方大军穿着一身便装,虽然身形比受伤前清瘦了些,但精神头很足,眉宇间那股军人的坚毅并未褪色,只是沉淀得更加内敛。值得注意的是方大军的眉宇间少了些许翱翔天际的锐利,多了几分历经磨难后的沉稳。他手中端着的,不仅仅是一杯酒,更是他劫后余生、对家人深深的感恩与眷恋。
他缓缓站起身,目光环视着在座的每一位亲人,那双曾凝视过万米高空风云变幻的眼睛,此刻盛满了温柔的水光。屋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方大军首先走到父亲方振富面前,双手捧杯,深深鞠了一躬,腰弯成了九十度,久久没有抬起。再抬头时,声音已带哽咽:
“爸!这第一杯,儿子敬您!”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每个字都像是从心底抠出来的,“小时候,您教我走路,教我认字,告诉我男儿膝下有黄金,只可跪天地祖宗、跪父母恩师!后来我上了天,您的心,也跟着我悬在了天上!这一次,儿子差点就回不来了!是您,把我从鬼门关硬生生拉了回来!为了我的治疗方案,您熬了多少夜,白了多少头发,儿子都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他深吸一口气,强忍着即将决堤的情绪:“爸!谢谢您!谢谢您给了我第二次生命!这辈子能做您的儿子,是我方大军最大的福气!”说完,仰头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混着滚烫的泪水,一同咽下。
方振富这位素来坚毅的汉子,此刻眼圈瞬间通红,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重重地、一遍遍地拍着儿子的手臂,然后端起自己的酒杯,手微微颤抖着,同样一饮而尽。父子之情,尽在不言中,却让在场所有人无不动容。
接着,方大军转向母亲方菊芳。方菊芳早已是泪流满面。
“妈!”方大军这一声呼唤,带着无尽的依恋和心疼,他上前一步,轻轻拥抱了一下母亲,“儿子不孝,让您担惊受怕了!我记得小时候,每次我发烧,您都整夜不睡地守着我。这次儿子受了这么重的伤,您的心,怕是都碎了吧!”他轻轻为母亲拭去脸上的泪水,自己的声音却颤抖得不成样子,“妈,对不起,以后,儿子哪儿也不去了,就在您身边,好好孝顺您!这杯酒祝您身体健康,笑口常开!”他再次干杯,动作决然。
方菊芳紧紧抓着儿子的手,泣不成声,只能不住地点头,将那杯代表着儿子深深愧疚与挚爱的酒,含泪饮下。
方大军敬完父母后,又走到妹妹方艳华面前,眼神里充满了兄长的怜爱。“艳华,哥回来了。以前哥在天上顾不上家,以后哥在地方,谁要是敢欺负我妹妹,我第一个不答应!”他语气故作轻松,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兄妹俩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共同举杯。
接着是王艳丽和方二军。“艳丽,二军,哥不在家,辛苦你们照顾爸妈了。”简单的话语,透着浓浓的亲情。
敬完同辈后,方大军又郑重地来到叔叔王振明和婶婶赵卫红面前。“叔,婶,我敬你们!我躺医院的时候,你们没少为我操心奔波。这份情,大军记在心里!”王振明欣慰地点点头,赵卫红则红着眼眶连声说“回来就好”。
然后,他面向赵卫平和骆云飞。“姨,姨父!”他特别用力地拍了拍骆云飞的肩膀,“姨父,你是这个!”他翘起大拇指,“正直,硬气!我姨跟你,我一百个放心!以后咱们要常聚!”骆云飞感受到他真挚的兄弟情谊,用力与他碰杯,发出清脆的响声。
最后一杯,方大军敬的是血脉根源。他郑重地走到了爷爷方秉忠和奶奶刘昕面前。两位老人端坐着,眼中满是慈爱和骄傲。方大军没有说话,而是缓缓地、极其标准地,双膝跪地,对着二老,“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这一个动作,震撼了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
磕完头,他才直起身,依旧跪着,双手高高举起酒杯,声音洪亮而带着无比的赤诚:
“爷爷!奶奶!孙儿大军,回来了!小时候,是您二老看着我满院子跑,是爷爷教我‘男人要有担当’,是奶奶把最好吃的都留给我!孙儿在天上飞的时候,心里就记着爷爷的话:‘咱方家的孩子,到哪儿都不能怂!’ 这次遇险,孙儿没给方家丢人!没给爷爷奶奶丢人!这杯酒,孙儿敬您二老!祝爷爷奶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孙儿以后,一定脚踏实地,好好工作,光耀我方家门楣!”
说完,方大军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保持着跪姿,目光坚定地看着爷爷奶奶。
方秉忠老爷子看着跪在面前、英气不减、更添坚毅的孙子,激动得胡须微颤,他猛地一拍桌子,大声道:“好!好小子!是咱方家的种!起来!快起来!”老人家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和自豪。
奶奶刘昕早已是老泪纵横,她颤巍巍地起身,扶起孙子,抚摸着他的脸,一遍遍地说:“我的大军回来了,回来了就好,奶奶的心肝啊……”
这一刻,亲情的暖流在堂屋内汹涌澎湃,荡气回肠。方大军用他最真挚的情感,最质朴的行动,诠释了何为“家”,何为“爱”。这场接风宴,不仅仅是为英雄洗尘,更是一次亲情的凝聚与升华,深深地烙印在每个方家人的心中,令人潸然泪下,久久不能平静。
清晨的阳光透过政务服务中心高大的玻璃幕墙,在大理石地面上投下明亮的光斑。方大军穿着一身熨烫平整的便装,提前半小时就来到了人社局事业单位人事管理科的门口。他手里紧紧攥着部队开具的转业介绍信和相关材料,心中既怀着一丝开启新生活的期待,又带着军人特有的严谨和审慎。
办公时间到了,工作人员陆续到来。方大军走到标注着“接收安置”的窗口前,里面一位三十多岁、戴着黑框眼镜的男办事员正不紧不慢地打开电脑,端着茶杯慢悠悠地喝着。
“同志,您好。”方大军礼貌地开口,并将手中的材料从窗口递进去,“我是今年转业的干部方大军,来报到。”
那办事员眼皮都没抬一下,随手翻了一下材料,当看到“转业”二字时,嘴角几不可察地撇了一下,用一种带着拖沓的腔调说:“哦,转业的啊。介绍信、档案关系证明、身份证复印件、学历证书复印件、体检报告都带齐了吗?”
“都带齐了,按照通知要求准备的。”方大军将一叠整理得井井有条的材料推了进去。
办事员漫不经心地翻看着,手指在纸张上划得哗哗响。忽然,他停住了,用指尖敲着一份文件:“你这体检报告,这里,‘建议避免高强度剧烈运动及长期站立工作’,这什么意思?你这身体在基层工作能适应吗?”他的语气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质疑。
方大军眉头微蹙,耐着性子解释:“同志,这是我的伤情说明。我在部队是因公负伤,但经过康复治疗,目前完全能够胜任一般行政管理工作,不影响正常工作履职。相关的医学鉴定报告后面也附在后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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