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委组织部的红头文件下来那天,方秉忠正在主持召开全县农村公路建设推进会。秘书轻轻推门进来,把文件放在他面前,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方秉忠扫了一眼文件内容,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继续讲话:“刚才说到桥梁施工质量,这个必须严格把关......”
但他的声音比刚才洪亮了几分,腰杆也挺得更直了。
下班回到家,方秉忠把文件轻轻放在饭桌上。方振富拿起文件看了看,露出笑容:“爹,恭喜。”
方菊芳正在盛饭,闻言凑过来看,也笑了:“这下爸可是名副其实的副县级了。”
:“都是组织信任。”方秉忠摆摆手,语气却很欣慰,他顿了顿,“组织上在县委大院给我分了套房子,三室一厅。”
饭桌上突然安静了。大军眨着眼睛问:“爷爷要搬走吗?”
方秉忠摸摸孙子的头:“爷爷在县里工作,想你们了就回来看看。”
搬家选在周末。新家在县委大院三号楼二层,朝阳的三个房间,带独立卫生间和厨房。方秉忠只带走了几件随身物品和满箱的工作笔记。
“这些家具都留给你们用。”他指着客厅的老式沙发,“我那边组织上都配齐了。”
方振富帮父亲整理书房时,发现老人把全家福和新拍的二军满月照都带上了,端端正正摆在书桌最显眼的位置。
“爸,要不我还是每天过来陪您住?”方振富有些不放心。
方秉忠笑了:“傻孩子,我今年才五十一,还没到要人照顾的年纪。”他望向窗外,县委大院里绿树成荫,“这里上班近,开会方便。”
临走时,方秉忠站在门口,回头深深看了一眼这个住了十多年的家。墙上的挂钟还是他当上交通局长那年买的,餐桌腿被孩子们的脚磨掉了漆,窗台上的君子兰已经开了三次花。
“好了,我走了。”他转身下楼,脚步稳健。
方振富站在窗前,看着父亲的身影穿过大院。夕阳下,方秉忠的背影像一棵挺立的白杨,每一步都踏得坚实有力。
那晚,方家饭桌上少了一副碗筷。方菊芳特意做了公公爱吃的红烧肉,却没人动筷。
“想爷爷了?”方振富给大军夹了块肉。
大军点点头:“爷爷什么时候回来?”
方振富望向窗外,他知道,父亲不是离开了这个家,而是开启了人生新的征程。那个始终以家为重的老人,终于可以心无旁骛地去追逐他的事业理想了。
周一的清晨,水泵厂仍然是机器轰鸣,生产照样一派繁忙。可这个当工人们像往常一样走进厂门时,却看见办公楼前停着两辆警车,蓝红警灯在晨雾中无声地闪烁。
就在上周,审计局进驻水泵厂进行例行审计。谁都没想到,这次审计会揭开一个触目惊心的黑洞。赵卫国担任副厂长这三年来,利用分管设备的职权,先后将厂里十二台数控机床以“报废”名义低价处理,实际却转手卖给了外地私企。更严重的是,他还虚报采购价格,从中收取回扣。初步查实,仅一批进口轴承,赵卫国就吃了二十万的回扣。最让人唏嘘的是,办案人员在赵卫国办公室搜出了一个笔记本,上面详细记录着每一笔受贿的时间、地点和金额。在最后一页上写着:
“等攒够五百万就收手。”
副厂长赵卫国被两名执法人员从办公室里带出来的时候,他身上还穿着那件笔挺的灰色西装,只是领带歪了,头发也有些凌乱。他手里紧紧攥着个公文包,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让一让,执行公务。”为首的检察官声音平静,却让围观的工人们不自觉地让出一条路。方菊芳站在财务科的窗前,默默看着这一幕。此时的赵卫红看到哥哥被渣,脸色苍白的像一张白纸。
赵卫国的事情还牵出了身为工业局副局长的赵印堂。这位老局长为了给儿子铺路,曾经多次向相关领导打招呼。虽然他没有直接参与贪污,但也面临着严重的纪律处分。宣布对赵卫国采取强制措施那天,水泵厂召开了全体职工大会,赵卫国被执法人员押上了台,赵印堂也参加了并坐在台上。王厂长在台上痛心疾首看着所有人:“这是一起典型的监守自盗案件,教训深刻啊!”
台下,工人们议论纷纷:
“听说要追缴赃款,咱们厂的损失能补回来吗?”
“这种人就该重判!”
就在赵卫国被带上警车时,他突然回头看了一眼财务科的方向。赵卫红站在原地,泪水模糊了视线。方菊芳轻轻扶住她的肩膀,但是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赵卫国被抓走不到一个星期,赵印堂又一次病倒了。不过这次他们家谁也没有再去求方振富给赵印堂治病,因为这次赵印堂的病来得相当快,快得再也不会有治疗的机会了。赵印堂的葬礼在一个阴雨绵绵的早晨举行。灵堂设在老家属院的平房里,前来吊唁的人稀稀拉拉,与赵家往日的门庭若市形成鲜明对比。
赵印堂早年抛弃了结发妻子,后来又娶了几个女人,但是都没有在一起过好。不是卷款而逃就是另攀高枝,虽然是工业局副局长,外面倒是有两个相好的,可是都不是正经八百的人。赵卫国虽然是赵印堂唯一的儿子,但是由于他身犯国法又怕他相互串供,没有被批准回家为他父亲料理丧事。家里现在只有两个女儿在不知所措地应付着难以应付的一切。赵卫红跪在灵前,哭得几乎昏厥。她身上没有孝服,只有臂上的一块黑纱,整个人瘦脱了形。小女儿赵卫平则茫然地站在一旁,这个刚满二十岁的大学生,显然还没从父亲猝然离世打击中缓过神。
值得一提的是,这个葬礼方振富没有露面,之前方菊芳问过他去不去,方振富摇摇头说不去参加这种人的葬礼,但他也没有反对父亲和妻子去参加。
方菊芳默默地帮着打理后事。她指挥着工人摆放花圈,清点挽联,又细心地为守夜的亲友准备茶水。当她把一碗热粥端到赵卫红面前时,这个哭到虚弱的女人突然扑进她怀里。
“菊芳姐,我该怎么办啊?”赵卫红的哭声撕心裂肺,“哥哥在牢里,爸爸走了,卫平还没毕业呢?”
方菊芳轻轻拍着她的背,就像安抚受惊的孩子。这时,几个局里的领导前来吊唁,他们在灵前鞠了三个躬,说了几句节哀的客套话,便匆匆离去。
方秉忠是下午来的。他站在赵印堂的遗像前,久久沉默。照片上的赵印堂还穿着笔挺的局长制服,笑容意气风发。谁能想到,不过几年光景,竟落得这般境地。方秉忠轻叹一声,上了三炷香。
“老赵啊......”
他走到赵卫红面前,递过一个信封:“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先把后事办好再说吧。”
当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来抬灵柩时,最让人心酸的是赵卫平。这个从小被宠大的小女孩,此刻像个迷路的孩子,跟在姐姐身后,不知所措。他突然抓住担架的边缘:
“爸!你别走!”
这一声哭喊,让在场的人都红了眼眶。葬礼结束后,宾客散去。空荡荡的灵堂里,只剩下赵家姐弟和一直陪伴的方菊芳。雨水敲打着窗户,像是在为这个破碎的家哭泣。赵卫红看着妹妹稚嫩的脸,泪水又涌了出来。她突然拉起妹妹,双双跪在方菊芳面前。
“菊芳姐,现在我们姐妹两个只有你能依靠了...”赵卫红的声音颤抖着,“以前是我们赵家对不起你,可是,可是!”
“快起来,这是做什么!”方菊芳看着跪在眼前的姐弟俩,想起赵印堂生前的嚣张,想起赵卫国的刁难,再看看眼前这两个无依无靠的年轻人,心中百感交集。最后她深吸一口气,用力把他们拉起来。
雨渐渐停了,一缕夕阳透过云层照进这所曾经做过灵堂的房屋。方菊芳站在门口,望着天边那道彩虹,轻声对赵家姐妹说:
“只要我方菊芳在,就不会让你们受罪。”
雨后的夕阳将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在湿漉漉的地面上交织在一起。赵卫红舍不得让方菊芳离开,但是方菊芳说要回去看看三个孩子,还有方振富。赵卫红说自己现在心里空荡荡的,待在家里总想哭。于是方菊芳又把赵卫红和赵卫平的带到了自己的家。
方振富下班,三个孩子相继也都被接送回家。看到赵家姐妹两个,方振富愣了一下,什么也没有说。晚饭时,赵家姐弟拘谨地坐在餐桌前,面对热腾腾的饭菜却难以下咽。方振富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吃饭的时候漫不经意地看了看赵卫红,又长叹了一口气。饭后赵卫红姐妹两个又和方菊芳坐了好长时间,等夜深了才恋恋不舍的离开了方家。
小二军在小床上睡得正香,粉嫩的小手攥成拳头举在耳边。方菊芳轻轻给孩子掖好被角,指尖在儿子柔嫩的脸颊上停留片刻,这才轻手轻脚地离开。方振富一直靠在床头看书,台灯在他侧脸投下柔和的阴影。
“孩子睡了,我们也睡吧!”
方菊芳在梳妆台前坐下,慢慢梳理着长发。镜子里,她的眉头微微蹙着,方振富起身走到她身后,接过木梳,一下一下地帮她梳理。木齿划过长发,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今天去赵家,看着真是,心里不好受。你说赵卫国飞扬跋扈,结果进了监狱。赵印堂这辈子,争强好胜了一世,最后走得这么冷清。”方菊芳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夜的宁静,“记得他当副局长那会儿,家里天天宾客盈门。现在人走了,连个像样的追悼会都没有。”
梳子停在半空。方振富从镜子里看着妻子的眼睛,那双总是温柔的眼眸里,此刻盛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怜悯,有感慨,还有一丝物伤其类的悲凉。他放下梳子,双手轻轻放在妻子肩上。指尖触到她柔软的睡衣布料,感受到底下微微紧绷的肌肉。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活着的时候算计来算计去,争名夺利,到头来都是一场空。”方振富的声音在静谧的夜里格外清晰,说着他俯下身,脸颊贴着她散发着淡淡皂角清香的发丝:“话又说回来了,他们死不死的和咱们没有关系。重要的是咱们一家人好好的。”
方振富的手臂环住她的肩膀,把她整个人拥进怀里,方菊芳靠在他胸前,听着他沉稳的心跳。窗外,月光如水银般泻进屋里,在地板上铺了一层清辉。
“赵家得意的时候,没少为难咱们。可现在赵卫红姐妹两个无依无靠的样子,又觉得.!”
“觉得可怜?”方振富接过话头,手指轻轻抚过她的发丝,“我和你一样,就是心太软了。可是你记得他当年怎么刁难你的?记得赵卫国怎么在水泵厂给你使绊子的?你忘了?”
“没忘!”方菊芳摇摇头,又点点头:“可是振富,仇恨记太多,心里就装不下别的了。”
这话让方振富沉默了。他把妻子搂得更紧些,“你说得对。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现在咱们的日子越过越好,这才是最重要的。我有你,有三个孩子,有自己喜欢的事业。这些,比什么都强。”
方菊芳闭上眼睛,感受着这个温暖的拥抱。他吹熄了台灯。月光温柔地笼罩着相拥的两人,窗外偶尔传来几声虫鸣,更衬得夜格外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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