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的微光尚未彻底驱散夜色的寒意，运输车引擎的轰鸣便已划破了基地清晨的寂静。车厢内，陆锦恒和安尔艾斯分坐两侧，厚重的防护服让他们原本的身形显得有些臃肿，头盔放在各自手边，像两颗随时准备扣上的、与世隔绝的甲壳。
没有人说话。
陆锦恒正进行最后一次设备自检，冰蓝色的眼眸低垂，专注地扫过个人终端上每一项参数，指尖在虚拟按键上快速跳跃，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只有他自己知道，胸膛左侧，那紧贴着心口的位置，怀表冰凉的金属外壳下，是他比平时稍快的心跳。
安尔艾斯则与他截然相反。他没有进行任何重复检查，只是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那条受伤的手臂被小心地安置在身侧。然而，他那对总是敏锐转动的狼耳朵，此刻却像最精密的雷达，捕捉着车厢内外的一切动静——引擎的每一次换挡、轮胎碾过路面的细微变化，以及……身边那人比平时略显急促、却依旧被强行压制着的呼吸声。
他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弯，没睁眼，却忽然出声，打破了沉寂：“副队，呼吸放轻点。还没到地方呢，别把氧气提前耗光了。”
陆锦恒敲点着膝盖的指尖猛地一顿，冰蓝色的瞳孔锐利地扫向对面。安尔艾斯依旧闭着眼，脸上带着那种惯有的、让人牙痒的闲适。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重新拉回屏幕，冷冷回道：“管好你自己。”
运输车在颠簸中驶离了基地主干道，窗外的景色逐渐被荒芜的岩地和稀疏的耐旱植被取代。目的地越来越近，空气中的氛围也愈发凝滞。
当车辆最终在一片被风化岩柱环绕的洼地边缘停下时，映入眼帘的并非什么宏伟的建筑，只有一个不起眼的、半埋入地下的、由厚重混凝土和锈蚀钢铁构成的圆形入口。入口周围拉着警戒线，几名先期抵达的勘探局人员正等在那里，脸色都不太轻松。
入口处沉重的防爆门早已被勘探队强行破开，像一个被撬开的罐头，露出后面深不见底的黑暗。一股混合着铁锈、陈年尘土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腐败气息的冷风，从洞口深处倒灌出来，即使隔着防护面罩，也让人心头一沉。
勘探队的负责人是个面色严肃的中年男人，他快步迎上来，语速很快地交代着已知的、少得可怜的情况：“入口往下约二十米是第一个平台，结构还算完整。再往下，我们的探测器信号就断断续续，最深只探测到地下约一百五十米，再往下就是一片空白。空气成分复杂，有微量不明有害气体，氧气含量偏低。最重要的是，”他加重了语气，指向黑黢黢的洞口，“里面的磁场异常混乱，常规无线电进去就失灵，我们铺设的有线通讯也只能延伸到第一个平台下方五十米左右。之后的路……就看你们的了。”
陆锦恒冷静地点点头，目光扫视着入口周围的环境和结构，大脑飞速处理着信息。他侧头看向安尔艾斯，对方已经拎起了他那包宝贝仪器，正蹲在洞口边缘，将一个多功能环境探测器的探头小心翼翼地从破口处伸进去，琥珀色的眼睛紧盯着手持终端上跳动的数据。
“气压稳定，温度七摄氏度，湿度百分之八十五。硫化氢、一氧化碳微量，未超标。氧气含量百分之十八点五，偏低。”安尔艾斯头也不抬地报出数据，声音透过面罩传来，带着一丝沉闷的冷静，“磁场干扰指数……啧，爆表了。难怪信号进不去。”
他收回探头，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看向陆锦恒，眼神交汇的瞬间，无需多言，彼此都明白了接下来的挑战。
“检查装备，准备进入。”陆锦恒的声音透过内置通讯器传来，清晰而稳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他率先将自己的头盔扣上，面罩合拢，将外界隔绝。世界瞬间变得安静，只剩下自己放大的呼吸声和通讯频道里轻微的电流底噪。
安尔艾斯也利落地戴好头盔，活动了一下脖颈，将沉重的装备包背稳。他走到陆锦恒身边，两人并肩站在那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洞口前。
陆锦恒最后看了一眼外面灰蒙蒙的天空，深吸一口气——尽管面罩内的空气带着一股塑料和过滤剂的味道。
“保持队形，间隔五米。我前你后。注意脚下和头顶。”他下达指令，同时将强光手电调到最大亮度，一道炽白的光柱如同利剑，猛地刺入前方的黑暗，却仅仅照亮了入口处一小段向下延伸的、布满锈蚀管道和凝结水珠的金属阶梯，光柱之外，依旧是浓得化不开的墨色。
“明白。你专注探路，环境数据和结构扫描交给我。”安尔艾斯回应道，他的声音在频道里显得异常清晰。
陆锦恒不再犹豫，迈出了第一步。军靴踩在潮湿冰冷的金属阶梯上，发出空洞而响亮的“哐当”声，在这死寂的地下空间里回荡，传得很远，又迅速被更深沉的黑暗吞噬。
阶梯陡峭而漫长，旋转向下。手电的光柱是唯一的光源，在斑驳锈蚀的墙壁和错综复杂的管道上晃动，投下扭曲摇曳的影子，如同蛰伏的鬼魅。空气越来越潮湿阴冷，即使有防护服隔绝，那股寒意也仿佛能渗透进来。头顶不时有冰冷的水滴落下，砸在头盔上，发出“嘀嗒”的轻响。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而警惕地向下移动。只有脚步声、呼吸声、以及安尔艾斯那边偶尔传来的仪器扫描的轻微“嘀嘀”声，在通讯频道里交织。
“左侧三米，管道连接处锈蚀严重，有脱落风险，避开。”
“前方阶梯第七阶中间有缺损，注意。”
“空气成分稳定，但辐射指数有轻微上升，仍在安全范围内。”
安尔艾斯的声音平稳地汇报着各种数据，像是最可靠的副脑，为陆锦恒这个主脑提供着一切环境感知支持。
陆锦恒根据这些信息，不断调整着前进的路线和节奏，冰蓝色的眼睛在头盔后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角落，不放过任何潜在的危险。
这种默契的配合，在这种极端环境下，显得尤为重要。
终于，走完了漫长的阶梯，脚下变成了相对平坦的、布满灰尘和碎石的混凝土地面。他们抵达了第一个平台。这里空间稍显开阔，像是一个古老的调度中枢，废弃的控制台和巨大的、不知用途的金属罐散落在四周，墙上还有一些模糊不清的标识和线路图。
手电光扫过，可以看到勘探队铺设的有线通讯线路到这里就到了尽头，线头被小心地固定在一个金属支架上。
“到这里，我们就真的和外面失联了。”安尔艾斯检查了一下通讯线路的终端接口，确认道。
陆锦恒点了点头，目光投向平台前方那几个黑黢黢的、通往不同方向的通道口。根据模糊的结构图显示，他们要前往的核心区域，需要从左侧第二个通道进入。
“休息五分钟。补充水分，检查装备。”陆锦恒下达指令，自己则走到通道口，用手电仔细探查里面的情况。通道内部更加狭窄，墙壁上布满了粗大的、裹着厚厚绝缘层的线缆，有些已经破损，露出里面铜色的芯线。
安尔艾斯靠着墙壁坐下，取下头盔，擦了擦额角并不存在的汗——更多是精神紧绷带来的。他拿出水壶喝了一口，目光却落在陆锦恒挺拔而警惕的背影上。在这种绝对安静、绝对与世隔绝的环境里，某种情绪似乎被放大了。
“副队。”他忽然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平台里产生微弱的回音。
陆锦恒回过头，面罩后的眼神带着询问。
安尔艾斯笑了笑，晃了晃水壶：“没什么，就是觉得……这儿真他妈安静。”他顿了顿，语气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别样意味，“就剩咱们俩了。”
陆锦恒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他当然明白安尔艾斯话里的含义。在这与世隔绝的地底他们是彼此唯一的依靠，也是彼此唯一的……陪伴。他没有回应，只是沉默地转回头，继续观察通道，但握着强光手电的手指，却微微收紧了些。
安尔艾斯看着他那刻意维持冷静、却连背影都透出细微僵硬的姿态，无声地笑了笑，将最后一口水咽下。他知道，有些界限，在生死面前会变得模糊，而有些坚冰，需要恒定的温度才能慢慢融化。不急。
五分钟休息时间一到，陆锦恒便重新戴上头盔，声音透过通讯器传来，恢复了绝对的公事公办：“出发。”
两人一前一后，再次没入更深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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