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澄园书房内，灯火通明。马球会的尘埃刚刚落定，消息便已通过皇城司的密探，一字不落地呈报至御前。赵祯看着报告中关于曹玉成那套“迥异于常”的马具及其在场上展现出的惊人控马能力的描述，眼中精光闪烁，再也坐不住了。他甚至等不及次日天明，当晚便换上常服，仅带着几个心腹贴身内侍，悄然驾临澄园。
“玉成，你今日在马球场上，所用马具似乎颇为不同？”赵祯开门见山，眼中闪烁着锐利的光芒，那是属于帝王对军国利器本能的关注，“老夫观你控马之稳，转向之疾，远胜常人。顾家那小子勇悍无匹，竟在你面前占不到便宜。此物……于军阵之上，价值不可估量！”
曹玉成心中了然，马球会上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他知道这事瞒不住有心人，但也绝不能轻易将“马上三宝”的核心秘密和盘托出。此物若普及开来，固然能提升宋军骑兵战力，但万一被辽夏细作探知仿造，后果不堪设想。在未有万全之策前，必须谨慎。
曹玉成恭敬行礼，神色却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商贾”之气，巧妙地岔开了话题：“黄六爷目光如炬。玉成不过是游历时见西域胡商有些新奇玩意，小子胡乱改进了些，雕虫小技，登不得大雅之堂，更遑论军国大事了。”
话锋一转，曹玉成脸上堆起热情的笑容，从一旁取过一套早已备好的、包装极其精美的“澄园玉露”礼盒，双手奉上：“黄六爷今日来得正好，小子这‘澄园玉露’刚刚制成，正想寻个机会进献宫中。此物洁面沐浴，可使身心舒畅，香气亦能凝神静气，最是适合陛下与皇后娘娘平日使用。黄六爷若能帮我献给官家，这澄园玉露的份子必有您一份，今日马球会上，诸位夫人小姐试用过后，皆是赞不绝口……”
他开始滔滔不绝地介绍起香皂的细腻泡沫、香水的层次变化，仿佛一个急于推销商品的掌柜，将赵祯关于马具的追问淹没在了一片“脂粉香气”之中。
赵祯是何等人物，岂能看不出他的心思？他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知道这儿子是铁了心暂时不打算交出马具的秘密了。但他也并未动怒，反而被曹玉成这“顾左右而言他”的架势勾起了韩琦曾对他说的另一件往事。
“你啊……”赵祯无奈地指了指他，忽然沉吟道，“你这般急着推销你的香露，倒让老夫想起你之前在扬州做的事了。将那棉服作坊的份子，分润给当地各级官眷，结果上下打点得妥妥帖帖，无人敢去生事，作坊安稳壮大，你也赚得盆满钵满……可是如此？”
曹玉成眼睛一亮，知道黄六爷明白了自己的用意，连忙道：“独木难支，众擎易举。将这利益与众人捆绑，便是最好的护身符。小子如今在京城，人生地不熟，胆子自然也小了许多，这‘澄园玉露’看似风光，实则如履薄冰啊。”
赵祯看着他一副“我弱小，我可怜，我需要庇护”的模样，忍不住笑骂一声：“滑头！”
他踱了两步，心中已然有了计较。曹玉成用利益捆绑求安稳的法子，给了他一个绝佳的灵感——既然马具之事暂且不提，那这能赚大钱、又能笼络人心的生意，皇家为何不参与？
赵祯停下脚步，目光深邃地看着曹玉成，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你这‘澄园玉露’，是个好东西。不过，怀璧其罪。你在京城根基尚浅，老夫看你确实需要个‘大靠山’。”
曹玉成心中一动，已然猜到几分。
果然，赵祯接着道：“这样吧，老夫也不白要你的。你这‘澄园玉露’的生意，老夫要七成份子。宫中、朝廷自会用度，其余宗室、勋贵、重臣之处，老夫自有分寸。便仿你扬州故事，让这生意，安稳稳地做下去，做得更大！”
曹玉成闻言，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脸上露出了真切的笑容。他知道，赵祯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并且用这种看似“霸道”的方式，接过了“澄园玉露”这个可能会引来是非的“宝贝”，同时也为他提供了最强大的庇护。更重要的是，黄六爷能将这七成股分润到汴京城的各级勋贵和重臣，这生意就不再是简单的商贾之事，而是带上了“捆绑”的色彩，其意义已然不同。
二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一场关于军事机密的潜在风险，被巧妙地转化为一桩稳固的生意。那“马上三宝”的秘密，则在更稳妥的时机到来前，被暂时封存于澄园之内。
夜色深沉，赵祯回到慈元殿内室，脸上带着一丝难以释怀的愠怒和挫败感。他挥退左右，只在摇曳的烛光下对着曹皇后，语气中带着几分帝王的委屈和父亲的失落：
“梓潼，你可知那小子……玉成他，竟跟朕耍起心眼来了！”赵祯难得地带着抱怨的口吻说到：“朕问他那马具之事，关乎军国大事，他倒好，跟朕东拉西扯，满口都是他那香露、肥皂！分明是揣着明白装糊涂，防着朕呢！”
赵祯越想越觉得不是滋味，自己一片热忱，又是暗中铺路，又是亲自探望，结果亲生儿子竟对自己这个君父也留了一手。
曹皇后静静听着，她理解丈夫的失落，更心疼儿子的处境。她轻轻握住赵祯的手，柔声劝慰道：“官家，您且息怒，细想一下，这……这又何尝不是玉成的可贵之处？”
她目光温柔而睿智，缓缓分析道：“在他心中，您只是黄六爷，一个对他还不错的长辈而已。他并不知道您的身份，更不知道您是他的生身父亲。那马具若真如您所说，是军国重器，他一个无职无爵的小小秀才，岂敢轻易向外人透露全部？谨慎行事，秘而不宣，这正是他懂得分寸、忠于国事的表现啊。若他真是那等为了自身利益便无所顾忌之人，官家您……又真能放心吗？”
曹皇后的话语如同涓涓细流，抚平了赵祯心头的褶皱。他愣住了，是啊，玉成并不知道他们的父子关系。在他眼中，自己只是黄六爷。曹玉成对自己保留关乎军力的核心机密，非但不是不忠不孝，反而是沉稳、是负责任的表现！
想通了这一点，赵祯胸中的那点怨气顿时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复杂深沉的情感——是欣慰，是骄傲，更是难以抑制的、想要相认的迫切！
他反手紧紧握住曹皇后的手，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皇后，你说得对！是朕……是朕心急了，错怪了他。”
接着深吸一口气，望着跳跃的烛火，一字一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朕不想再只是作为一个‘长辈’去欣赏他、考验他，更不想让他因为不知情而继续‘防备’着他的君父。朕要告诉他真相，朕要……认回他！”
“官家！”曹皇后闻言，浑身一颤，一直强忍的泪水瞬间夺眶而出。这一天，她等了太久太久。多少个深夜，她只能对着朦胧的月色思念流落在外的骨肉；多少次，她看着赵祯为玉成暗中筹谋却无法明言，心痛如绞。如今，终于等到丈夫亲口说出“相认”二字！
她泪眼婆娑，声音哽咽，却带着无比的喜悦与释然：“臣妾……臣妾等这句话，等了八年了！”
赵祯将妻子拥入怀中，轻轻拍着她的背，自己的眼眶也有些湿润。他知道，为了那份迟来了太久的父子亲情，他必须迈出这一步。相认的种子，在此刻，于帝后心中破土而出，只待一个合适的时机，便要长成参天大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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