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漫过雕花窗棂，将灵雾染成淡金时，沈昀已坐在镜前。
周家安排的这处客院极尽奢华，连空气都浸着灵气的甜腻。他望着镜中那张依旧清俊的脸，眼底没有任何情绪。红尘院里磨出的那份刻意柔顺，早已被一种更彻底的淡漠取代。在这里，连呼吸都需要计量着分寸。
他起身，赤足踩过温凉的暖玉地面，脚步无声。衣柜无声开启，里面泾渭分明：左侧是周如韫这些时日送来的各色华服，流光溢彩，绣着繁复的灵纹，每一件都价值不菲；右侧，是他从红尘院带来的衣物。虽远不及周家之物珍稀，却也都是上好的云缎细绸，是秦妈为了将他卖个更好的价钱而精心置办的行头。他略过那些刺目的华服，取出一件素净的雨过天青色长衫，质地柔滑，剪裁合度，只是没有任何灵光流转，干净得近乎寡淡。
刚系好衣带，门外就响起轻快又略显急促的脚步声——那是独属于周如韫的节奏，在这周家大宅里，也只有她走路会这般不管不顾。
沈郎！
门被推开，十三岁的少女闯入，身量才到他胸口，一身流光溢彩的流云锦，发间那支青玉簪子据说能抵得上凡人城池一年的赋税。她怀里抱着一叠崭新的衣物，灵光氤氲，几乎要溢出来，小心又带着点献宝似的放在榻上。
你快看这栖山凤的纹样，她语气雀跃，眼睛亮得惊人，仰头看他时，里面是毫无掩饰的喜欢，我用这次考核头名的奖励换的金线灵丝，坊里的师傅赶了三日工呢！就想着你穿上定然好看。
沈昀的目光掠过那华美得不容忽视的衣料，金线绣成的凤凰振翅欲飞，每一片羽翼都精细无比，蕴含着淡淡的灵气。在这女尊的世界，男子衣衫绣凤，是莫大的荣宠，亦是无声的宣告——他是被某位尊贵女性的所有物。
今日不出门。他的声音平稳，听不出起伏，既无欣喜，也无厌烦。
在府里穿给我看也好呀！周如韫上前一步，语气带着十三岁少女独有的、不容置疑的执着，伸手便想去拉他的衣袖，想让他现在就试试。
沈昀手臂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偏，避开了她的触碰。
周如韫抓了个空，伸出的手僵了一下，脸上明媚的笑容瞬间黯淡了几分，嘴角微微撅起，流露出些许委屈。但她很快又自己调整过来，像是习惯了这种小小的挫败，重新扬起笑脸：好吧好吧，你先收着！反正以后有的是机会穿给我看！她自顾自地决定，然后又想起什么，语速飞快地说：下午我要随母亲去云梦泽拜访长老，晚膳不必等我了。我让他们给你炖了雪蛤灵羹，你记得喝。
他依旧是一个字的回应。
得了这声回应，周如韫便又高兴起来，仿佛刚才的些许不快从未发生。她像一阵裹着香风、携着灵光的风，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留下满室被她搅动的、过于浓郁的灵气，以及榻上那套承载着她满腔热切、却让沈昀觉得无比沉重的栖山凤。
沈昀在原地静立片刻，才缓步走到榻边，指尖拂过冰凉的绸面。栖山凤。他是被周家这位小嫡女迫不及待想要的山吗？
他想起被带入周府前，红尘院的秦妈最后一次查验他右臂小臂上那三颗殷红守宫砂时，那混合着惋惜与精明的眼神。
昀大家，你这品相……这通身的气度……若不是周家小姐横插一手，妈妈我定能把你运作进那位长老的后院，那才真是……一步登天。
那时他只觉臂上那三点朱砂，灼烧般滚烫，仿佛烙下了永久的商品印记。
如今，在这周家，灼烧感已被一种更深的冰冷取代。周如韫此刻的喜欢，纯粹、热烈，却也霸道、自我。她只是凭着本能，将她认为最好的东西塞给他，用她周家嫡女的权势将他圈禁在这方华丽的牢笼里。她还不懂，这种不顾他意愿的，本身就是一种压迫。
他甚至能清晰预见，当这懵懂的热切随着年岁增长而消退，当她的世界变得更大、出现更多更新奇、更也更会迎合的年轻公子时，他这件不合时宜的，连同臂上这或许会被她视为过往印记的守宫砂，会被随手搁在哪个落满灰尘的角落。
沈昀收回手，眼神静如古井，无波无澜。
他将那套耗费了考核头名奖励、精致无比的栖山凤仔细叠好，放入衣柜深处，与之前那些她送来的、同样华美却同样被他束之高阁的衣物放在一起。柜门合上，隔绝了那刺目的灵光。
镜子里的人，穿着那身质地上乘却毫无灵光、干净得近乎寡淡的雨过天青色长衫，周身气息疏离，与这满室灵华、与那套凤凰锦衣，格格不入。
他推门出去。廊下侍立的碧珠立刻躬身，声音恭敬：沈郎。她是周如韫指派过来的大丫鬟，修为不弱，名义上是伺候，实则也带着监视的意味。
他略一颔首，未曾停留，径直往庭院外走去。穿过抄手游廊，经过一方灵泉涌动的池塘时，几名正在用灵剪小心翼翼修整仙植枝叶的侍男慌忙垂首避让，手臂下意识地紧贴身体，生怕宽大的袖口滑落，显露出那决定他们命运的三点朱砂印记。他们的动作拘谨而惶恐，在这女尊为天的世界里，低微的男性仆役连存在都需格外小心。沈昀走过，如同走过庭中无言的石雕，目光未曾为他们停留一瞬。
他此行的目的是藏书阁外阁。此处对他这类开放，陈列的多是些风物志、杂闻录与最粗浅的养气口诀。他并非寻求什么突破，武力九的资质，早已断绝了大道之途。他只是需要这一处相对的安静，以及这些无关紧要的文字所带来的、短暂隔绝当下的屏障。
阁内静谧，只有书卷特有的陈旧气息。指尖划过一排排陈旧的书脊，最终抽出一本《山河概略》。书皮泛黄，边角磨损，显然翻阅者寥寥。他寻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刚翻开泛黄的扉页，一个略带讥诮的女声便不甚友善地自身侧响起。
哟，我当是谁这么早在此用功。
沈昀合上书，平静抬眼。来人是周家一位旁系的女子，排行第三，周围人都唤她周三娘子。她身后跟着两名眼神灵动、气息不弱的侍女，显然是她的贴身随从。
周三娘子踱步上前，目光在沈昀那身素净得与周家格格不入的长衫上扫过，嘴角扯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沈郎真是……好兴致。她语气拖长，带着显而易见的刁难，如韫妹妹前几日还兴高采烈地同我们说，用考核头名的奖励给你换了金线灵丝裁衣，那栖山凤的料子，连我看着都眼热。怎么，她目光微闪，在他素净的衣衫上转了一圈，是新衣不合身，还是……她刻意停顿，压低声音，看不上我们如韫妹妹的心意？
沈昀平静地看着她，如同看一件没有生命的摆设。这位周三娘子仗着几分旁系的身份，又年长几岁，没少在言语上试探敲打他。
习惯了。他说，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周三娘子脸上的假笑淡去。她最厌烦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仿佛一切挑衅、敲打落到他身上，都如泥牛入海。一个武力只有九、出身红尘院的男子，凭什么在她面前保持这种可笑的镇定？
习惯是可以改的。她向前一步，声音压低，带着属于周家人的、天然的优越感和隐隐的压迫，沈郎，需知周家不是那等可以随意应付的地方。有些规矩，你得时时放在心上。有些位置……她意有所指地顿了顿，目光扫过他掩在袖中的右臂，也不是凭着一时新鲜，就能坐得稳的。毕竟，这府里最不缺的，就是年轻安分的公子。
沈昀的目光掠过她略显刻薄的脸，投向窗外一株随风摇曳的灵植，那叶片上的露珠正缓缓滑落。
他应了一声。
周三娘子胸口微微一堵，准备好的所有机锋、所有暗示，在他这一个轻飘飘的字面前，显得如此可笑而无力。她有种一拳打在虚空里的憋闷感，脸色不由得沉了下来。
你好自为之！她最终只是冷哼一声，带着毫不掩饰的不悦，拂袖转身离去。两名侍女紧随其后，其中一人回头飞快地瞥了沈昀一眼，那眼神里混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但更多的，是身处其位对这般不识抬举之人的困惑。
藏书阁重归寂静。
沈昀重新翻开手中的《山河概略》。泛黄的纸页上，墨迹勾勒出此界已知的山川河流，疆域分野。他的目光在某处标着清虚门三字的简略山峦符号上极短暂地停留了一瞬，如同蜻蜓点水，随即不着痕迹地平静滑过，继续浏览着其他无关紧要的地名与注释，仿佛那三个字与其他任何地名并无不同。
窗外，不知名的灵雀在枝桠间跳跃，发出清越的啼鸣，旋即振翅飞远，消失在缭绕的灵雾之中。
他静坐在那里，像一尊被遗忘在藏书阁角落的、没有温度的玉雕。华服于他如牢笼，珍宝于他如尘土，冷语于他如微风。
周家是牢，他是笼中雀。
但他连啄击笼壁的欲望都没有。
只是这般等着。
等那送衣的人渐渐长大，眼界渐开，热情渐冷。
等那臂上的朱砂，在某一个他或许都懒得在意的日子，悄然化作三朵桃花。
或者，永远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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