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堇的呜咽声在空旷的画室里低徊，如同受伤野兽舔舐伤口的哀鸣，充满了绝望和自我厌弃。他蜷缩在地板上的身影，不再是那个偏执狂妄的天才画家，更像一个迷失在暴风雨中、终于看清自己来路却已满身泥泞的旅人。
温眠背对着他，听着那压抑的、破碎的哭声，握着修复笔的指尖微微颤抖。她能想象出他此刻的痛苦，那是对过往彻底的、毫无保留的否定，是灵魂被真相碾过后的战栗。她闭上眼，眼前闪过的是旧画室里那个紧紧拥抱她、称她为“根”的年轻颜堇，也是后来那个用言语化作冰锥、眼神逐渐冰冷的男人。
恨吗？或许曾经有过。但更多的，是一种看着珍贵之物蒙尘、扭曲的痛惜。她离开，不是因为不爱，而是因为她的爱，在他那套追求“极致”的疯狂逻辑里，正在被消耗、被异化，成为他艺术祭坛上的牺牲。她选择保全自己，也或许是……以一种他当时无法理解的方式，保全着他们之间可能残存的那点真实。
地板上，那杯凉透的茶，映着从窗帘缝隙透入的、越来越亮的天光。
良久，颜堇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只剩下粗重而疲惫的喘息。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用手臂支撑起身体。他没有看温眠，目光落在地板上那把沾着白色颜料的调色刀上，然后又移到旁边那幅被他丢弃又捡起的少女侧影画。
画中的阳光，此刻看来如此刺眼。
他伸出手，指尖颤抖地，极其缓慢地，触碰到那冰凉的调色刀金属手柄。没有拿起，只是触碰。仿佛那上面还残留着温眠指尖的温度，也承载着她那句关于“毁灭与重建”的诘问。
然后，他做了一件让温眠意想不到的事。
他没有去碰那幅巨大的、未完成的新画，也没有去看《虚妄之灵》，而是挣扎着爬起来，踉跄地走到堆放旧物和废弃画稿的角落。他开始在里面翻找，动作不再粗暴，而是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灰尘扬起，在光柱中飞舞。
他找出了更多那个时期的画稿。有她靠在窗边睡着的速写，有他们一起去海边时他画的浪花与礁石，甚至还有她生气时蹙着眉头的可爱模样……每一笔，每一划，都充满了鲜活的生活气息和未加修饰的情感。这些，在他后来追求“纯粹极致”的道路上，都被他鄙夷地归为“习作”或“废稿”。
他将这些画稿一张张抚平，摊开在自己面前，像是囚徒在清点自己丢失的珍宝。
“……对不起。”
一声极其微弱、几乎被呼吸声掩盖的道歉，从他干裂的唇间溢出。不是对温眠说的，更像是面对这些被遗忘的过往，面对画中那个曾被他珍视又抛弃的女孩，发出的、迟到了太久的忏悔。
温眠停下了手中的笔。她没有回应这句道歉。有些伤痕，不是一句“对不起”就能抚平的。她只是静静地听着，感受着画室里空气的流动，那里面混杂着悔恨、痛苦，以及一丝……极其微弱的、试图拨开迷雾的清明。
颜堇抬起头，第一次，主动地、清晰地望向温眠工作的背影。他的眼睛依旧红肿，布满血丝，但里面疯狂的迷雾似乎散去了不少，露出底下深藏的、如同废墟般的疲惫和……一丝恳求。
“我……”他张了张嘴，声音依旧沙哑，“我能……看看你是怎么修复的吗？”
不再是命令，不再是审视，而是一个迷失者，在试图寻找回归的路径，哪怕只是从旁观开始。
温眠沉默了几秒，然后微微侧过身，让出了工作台前的一部分空间。一个无声的许可。
颜堇步履蹒跚地走过去，没有靠得太近，在距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他的目光落在《虚妄之灵》上，看着那些被毁坏的笔触，看着温眠刚刚点染上去的、那朵在荆棘丛中微小的、带着珠光的花苞。
他看着她的动作，看着她如何用最细腻的笔触，调和着与原画相匹配却又带着她独特理解的色彩，一点点地填补、衔接、覆盖。那不是简单的复原，更像是一种对话，与画作过去的对话，与创作者当时心境的对话，甚至……是与此刻站在她身后的、这个幡然醒悟的创作者的对话。
“这里，”颜堇忽然指着画布上一处扭曲的深红色块，声音很低，“是愤怒……当时，我觉得她……觉得之前的‘缪斯’无法理解我的痛苦，我在愤怒中刮掉了原本的颜色。”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提及创作时的情绪，并且承认了那是源于自身的缺陷，而非“缪斯”的失效。
温眠手中的笔顿了顿，没有抬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表示听到了。然后，她换了一支更小的笔，蘸取了一点稀释过的、更为透明的暖褐色，轻轻覆盖在那片狂乱的深红边缘，柔化了那尖锐的冲突感。
“愤怒会掩盖底层的悲伤。”她轻声说，像是在对画布低语，也像是在回应他，“看见它，安抚它，而不是被它吞噬。”
颜堇怔怔地看着她的动作，看着她如何用色彩进行着一种他从未想过的、内在的疗愈。他追求的极致情绪，是将其引爆，燃烧一切；而她的修复，是理解情绪的来龙去脉，抚平其造成的破坏，让不同的色彩得以共存，甚至孕育出新的可能。
囚笼的门并未打开，但他不再试图撞击墙壁，而是开始学习观察这笼子本身的构造，学习辨认地上那把他曾以为只能用于刮擦的调色刀，是否真的……也能用于调和与重建。
他依然身处囚笼，但目光，第一次越过了栅栏，投向了那个执着的修复师，以及她手中那支似乎能连接过去与未来的笔。
重塑的起点，或许，就从这沉默的旁观与笨拙的自我解剖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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