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寝宫的生活，与静庭截然不同。
这里没有定时定点的检测，没有来来往往的专家团队，甚至侍从的出现都降到了最低频率，仿佛生怕惊扰了什么。但无形的束缚感却比静庭强烈百倍。因为最大的“看守”，无处不在。
君无赦似乎将这里当成了他临时的指挥中心兼居所。大部分时间，他都在处理政务，悬浮的光屏上流动着浩瀚的星图、复杂的基因链模型和永无止境的帝国事务报告。他工作时极其专注，侧脸线条冷硬，仿佛一座不会疲倦的精密仪器。
温眠被安置在寝宫一侧用能量场隔出的相对独立的空间里，有舒适的床榻、一个小型书库（内容依旧被严格筛选过，但多了些非敏感的古地球文学），甚至还有一个能模拟自然光照和微风的小露台。物质上，她得到了远超从前的优待。
但君无赦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座无法逾越的牢笼。
他很少与她交谈，但温眠总能感觉到他那如有实质的目光，时不时便会落在自己身上。当她翻阅古籍时，当她在露台眺望（虽然是模拟的）风景时，甚至当她只是对着墙壁发呆时，那道目光都会如影随形。那不再是纯粹的审视或探究，更像是一种……确认。确认她还在他的掌控范围之内，确认这个“稳定变量”没有消失。
这种被时刻“标记”的感觉，让她心悸，也让她莫名地感到一丝异样。
这天，温眠正尝试着用宫廷侍从提供的材料，复原一种古地球的植物压花工艺。她做得并不熟练，指尖沾染了些许植物的汁液，神情却异常专注。
一道阴影笼罩下来。
君无赦不知何时结束了工作，悄无声息地走到了她身边。他没有说话，只是低头看着她笨拙的动作，看着她将一片残缺的、带着淡紫色纹路的叶子小心翼翼地夹进透明的薄膜里。
他的靠近带来一股冰冷的压迫感，温眠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古地球的……废物利用？”他忽然开口，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
温眠抬起头，对上他深邃的眼眸。这些天，她已经习惯了这种突如其来、又往往带着他独特逻辑的“交流”。
“不完全是，陛下。”她放下手中的工具，轻声解释，“这是一种记录美的方式。将植物生命中最绚烂的瞬间定格下来，赋予其超越时间的意义。在很多古文明中，这被视为一种……艺术，也是对生命的一种敬意。”
“艺术。敬意。”君无赦重复着这两个词，指尖隔空点了点那片残缺的叶子，“它的基因序列已经注定其短暂的生命周期。将其能量提取，或用于研究，是更有效率的利用方式。定格腐烂前的瞬间，意义何在？”
又是效率。温眠在心里叹了口气，但这一次，她没有感到无奈，反而升起一股想要说服他的冲动。
“意义在于……感受。”她拿起那片压好的叶子，对着模拟的光线，叶片残缺的脉络在光下显得异常清晰而脆弱，“感受它的形状，它的颜色，它曾经蕴含的生机。这种感受本身，就是意义。就像……就像您看着帝国星图时，看到的不仅仅是资源和疆域，或许……也能感受到某种浩瀚与壮美？”
她试探着问，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期待。
君无赦沉默了。他看着温眠手中那片在光下显得有些不真实的叶子，又看向她那双映着微光、充满某种他无法理解的热忱的眼睛。
感受？浩瀚与壮美？
他看星图，只计算资源产出、航道效率、防御漏洞。美？那是冗余信息。
但此刻，看着她因为这点“无用”之事而微微发亮的眼眸，他冰封的心湖，似乎真的掠过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类似于“感受”的涟漪。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而伸出了手。
不是隔空，而是实实在在地，用他那只签署过无数决定亿万生灵命运文件的手，轻轻握住了她拿着叶子的手腕。
他的掌心带着常年握持权杖或接触冰冷控制屏留下的微茧，触感并不细腻，甚至有些粗糙，温度也偏低。但那份实实在在的接触，却让温眠浑身一僵，血液仿佛瞬间冲上了头顶。
他……碰到她了。
不是之前额头的轻拂，不是脸颊血迹的擦拭，而是这样带着明确意图的、不容挣脱的握住。
君无赦没有用力，但那姿态却充满了掌控感。他的拇指，无意识地在她手腕内侧细腻的皮肤上，极其轻微地摩挲了一下，仿佛在感受那皮下温热的血液流动和微微加速的脉搏。
“你的心跳，加快了。”他抬起眼，目光锁住她瞬间染上红晕的脸颊，语气依旧平稳，但眼底深处，却有什么东西在悄然燃烧，“因为朕的靠近？还是因为……这片‘无意义’的叶子？”
他的问题直白而犀利，带着他特有的、剥离所有修饰的逻辑，却让温眠无所遁形。
她想抽回手，却被他看似随意、实则牢固地握着。
“陛下……”她声音有些发颤，试图避开他过于灼人的视线。
“回答朕。”他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几乎将她完全笼罩，那股冰冷的、带着星辰与权力气息的味道更加浓郁。
温眠感觉自己快要无法呼吸了。咫尺之间的距离，仿佛成了最危险的囚笼。她能看到他长长的睫毛，能看到他紧抿的薄唇，能感受到他呼吸间带来的微弱气流。
理智告诉她应该挣脱，应该用符合囚徒身份的态度回应。但内心深处，某种被压抑已久的情感，却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强势的接触而蠢蠢欲动。
她爱他啊。
从不知何时起，这个认知就如同藤蔓，悄悄缠绕了她的心。爱他的强大，也爱他的脆弱；爱他的冰冷，也爱他冰层下偶尔泄露的裂痕。
这份爱，在这样近的距离下，几乎要破土而出。
就在这时，寝宫外传来内务官谨慎的声音：“陛下，璃塔小姐在外请求觐见，有关边境星域基因采集站的安保升级方案需要您最终裁定。”
旖旎而紧张的气氛瞬间被打破。
君无赦握着温眠手腕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一瞬，随即缓缓松开。他眼底那刚刚燃起的、危险的火焰迅速消退，重新覆上了帝王的冷静与疏离。
他后退一步，拉开了两人之间那令人窒息的距离。
温眠手腕上还残留着他掌心的触感和温度，心中却莫名空了一块。
“让她去偏厅等候。”君无赦对着门外吩咐，声音恢复了绝对的威严。他最后看了温眠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包含了警告、提醒，以及一丝未散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理解的躁动。
“记住你的位置，温眠。”他留下这句话，转身，大步离开了这片区域。
温眠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手腕上那浅浅的、即将消失的红痕，以及手中那片脆弱的压花叶子。
咫尺囚笼，无声硝烟。
她与那位99.81%的完美候选者，与这庞大帝国的冰冷规则，以及与君无赦内心深处理性和情感的战争，所有的交锋，都在这方寸之间，无声而激烈地进行着。
而她这个0%的囚徒，似乎已经无法再仅仅满足于“活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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