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七,晨。
北邙山之战结束后的第三天,秋雨终于落下。
细雨如丝,洗刷着战场上的血迹,却洗不掉那股深入泥土的腥气。雨水混合着血水,在丘陵间形成一道道淡红色的溪流,潺潺流向低洼处,仿佛整片大地都在流血。
洛阳西郊,联军大营。
中军大帐内,炭火驱散着秋雨的寒意。杨广坐在主位,虽然胸前伤口仍缠着绷带,但气色已比前两日好了许多。在他左右,李靖、司马德戡、魏征等隋廷重臣依次列坐。
右侧,寇仲半靠在椅背上,左腿平放在一张矮凳上,膝盖处的绷带透着药味。他身边是虚行之、宣永等少帅军将领。徐子陵没有到场——他仍在静养。
左侧,则是窦建德和他的夏军将领。
这是三方势力在战后第一次正式会面。
“夏王此番助战,功不可没。”杨广开口,声音平静,“若无夏军及时切入,战局或许还要僵持更久。”
窦建德身穿赤色王袍,闻言抱拳:“陛下过誉。李唐门阀,视天下英雄如草芥,窦某助陛下,亦是自保。”
这话说得直白,却也坦诚。
杨广点点头,不再客套,直接切入正题:“如今李唐败退,朕欲乘胜追击,收复失地。夏王以为,当如何用兵?”
帐内气氛为之一肃。
所有人都知道,这个问题不仅是军事咨询,更是政治试探。窦建德会如何回答,将直接决定未来三方——甚至天下——的格局。
窦建德沉吟片刻,缓缓道:“李唐虽败,但李世民此人不可小觑。从北邙山到渑池,他退而不乱,沿途焚毁桥梁、设置伏兵、坚壁清野...显然早有准备。若我军穷追不舍,恐遭反噬。”
“夏王是建议...不追?”寇仲挑眉。
“非也。”窦建德摇头,“追要追,但要有分寸。李世民最擅长在绝境中反击,昔年刘武周、薛举皆因此败亡。此刻他手中尚有六七万可战之兵,若逼之过甚,困兽犹斗,我军纵胜也要付出惨重代价。”
他顿了顿,看向杨广:“依窦某之见,当以主力缓缓压迫,收复河内、弘农等郡即可。至于潼关...不妨留给李世民。”
帐内一阵低语。
李靖捋须沉思,魏征眉头微皱,寇仲则直接开口:“留给李世民?夏王,你莫不是怕打得太狠,李唐灭了,你就没价值了?”
这话说得毫不客气,帐内夏军将领顿时色变。
窦建德却不生气,反而笑了:“少帅快人快语。不错,窦某确实有此考量。但更重要的是...”
他看向杨广,一字一句道:“陛下欲一统天下,需要的是一个分崩离析的关中,还是一个完整的关中?若将李唐逼入绝境,李世民定会纵兵劫掠,焚毁粮仓,驱赶百姓。待我军入关时,面对的将是一片焦土,百万饥民。那样的关中,要来何用?”
帐内安静下来。
杨广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窦建德此人,果然不是单纯的草莽枭雄。他能看到常人看不到的层面——战争不只是军事征服,更是政治和经济的延续。
“夏王言之有理。”杨广缓缓道,“朕要的,是一个能产粮、能养兵、能治民的关中,不是一个废墟。”
他站起身,走到帐中悬挂的巨大地图前,手指划过黄河南岸:
“传令:李靖率主力十万,收复河内、新安、渑池,但不过陕县。寇仲率少帅军四万,沿南线收复宜阳、永宁,威胁武关。窦建德率夏军五万,驻守洛阳以北,防备河北变故。”
手指停在陕县位置。
“到这里为止。”杨广转身,目光扫过众人,“陕县以东,必须收复;陕县以西...留给李世民。”
“陛下圣明!”李靖第一个赞同。
作为军神,他自然明白这个决策的深意。陕县是黄河重要渡口,也是崤函古道的东端。控制陕县,就扼住了关中通往中原的咽喉。至于潼关以西...留给李唐又如何?一个被锁在关中的政权,还能翻起什么大浪?
寇仲虽然有些不甘,但也知道这是当前最优解。他的少帅军损失惨重,急需休整补充,确实不宜再打硬仗。
“那李世民若是死守陕县呢?”寇仲问。
“他不会。”回答的是李靖,“陕县无险可守,且背靠黄河,一旦被围就是死地。以李世民之智,必会主动放弃,退守潼关。”
“所以我们要做的,”杨广总结,“是‘送’他回关中,而不是‘赶’他回关中。要让他觉得是自己战略撤退,而不是溃败逃亡。这样,他才会珍惜手中的兵力,才不会狗急跳墙。”
帐内众将心悦诚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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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渑池城。
这座小城此刻挤满了败退的唐军。街道上随处可见伤兵,医馆早已人满为患,许多伤员只能躺在屋檐下、墙角边,任由秋雨淋湿绷带。
城西一处临时征用的府邸内,李世民正在召开军议。
与联军的从容相比,这里的氛围压抑得令人窒息。李元吉失踪,右翼五万大军近乎全灭;李建成在撤退途中又损失近万,此刻正在后院养伤;二十万大军出征,如今能站在这里的将领,手下兵力加起来不到六万。
而且这六万人士气低落,装备不全,粮草辎重几乎丢光。
“秦王,斥候回报,隋军主力已出洛阳,正向渑池而来。”侯君集的声音打破了沉默,“看旗号,是李靖亲自领军,兵力约十万。”
“少帅军呢?”李世民问,声音嘶哑。
“少帅军沿南线移动,目标应是宜阳。”房玄龄接话,“窦建德夏军留在洛阳以北,没有追击迹象。”
李世民走到地图前,久久凝视。
他的手指划过渑池、新安、陕县...最后停在潼关。这条路线,是他来时走过的,那时二十万大军旌旗蔽日,何等意气风发。如今回去,却只剩残兵败将。
“你们说,杨广会追到哪里?”李世民忽然问。
众将面面相觑。
杜如晦沉吟道:“以杨广此前用兵风格,当会趁胜追击,直逼潼关。但...”
“但什么?”
“但观其近日动向,似有保留。”杜如晦指着地图,“窦建德留在洛阳以北,显然在防备河北变故——这说明杨广对窦建德并不完全信任。少帅军走南线而非中路,说明寇仲所部损失惨重,已无力承担主攻。而李靖十万大军若真要全歼我军,此刻该已到城下,而不是缓缓推进...”
他抬起头,眼中闪过明悟:“秦王,杨广...似乎不打算把我们逼入绝境。”
帐内一阵骚动。
“为何?”程知节不解,“换做是我,定要赶尽杀绝!”
“因为杨广要的不是我们的命。”李世民缓缓道,“他要的是一个完整的关中,一个还能产粮养兵的关中。若将我们逼入绝境,我们必会焚毁粮仓、驱赶百姓、破坏道路...待他入关时,得到的将是一片焦土。”
他苦笑一声:“好一个杨广,好深的心机。他不仅要赢这一仗,还要赢下一仗,赢未来十年、二十年的天下。”
“那我们...”秦琼欲言又止。
“我们退。”李世民决然道,“放弃渑池,放弃新安,放弃陕县...一路退回潼关。”
“秦王!”众将惊呼。
这不等于将整个河南拱手相让吗?
“必须退。”李世民斩钉截铁,“而且要退得干脆,退得利落。杨广想‘送’我们回关中,我们就让他‘送’。他要完整的关中,我们就给他完整的关中——但不是现在,是将来,等我们卷土重来时!”
他环视众将,眼中重新燃起火焰:
“这一仗,我们输了,但不是全输。玄甲军骨干尚存,天策府众将俱在,关中根基未损。退回去,整顿内政,训练新军,积蓄力量...三年,最多五年,我们一定能再打回来!”
“而到那时,”李世民的声音冰冷,“杨广要面对的,将是一个团结一致的关中,一个没有后顾之忧的李唐!”
军议持续到深夜。
当李世民最终做出决定时,秋雨已经停了。月光从云缝中漏下,照在渑池城头残破的唐字大旗上,凄凉而悲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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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二十,李靖兵临渑池城下。
出乎所有人意料,城中并无唐军。李世民在昨夜悄然撤走,临行前甚至没有焚毁粮仓——城中还有两万余石军粮,足够五万人食用一月。
李靖进城后,立即派人查验。粮仓完好,府库未动,连城中百姓都未曾惊扰。只有城墙上的箭楼被拆除,几座桥梁被破坏——这是标准的军事撤退,而非溃败逃亡。
“李世民...果然是人杰。”李靖站在城头,望着西方叹道。
随行的魏征点头:“他看穿了陛下用意,索性顺水推舟。这两万石粮食,既是示好,也是示威——他在告诉陛下,他不是被打跑的,是主动退的。”
“那我们还追吗?”副将问。
“追,当然要追。”李靖道,“但不必追得太急。陛下有令,收复失地即可,不必与唐军主力决战。”
接下来的半个月,成了奇怪的“追逐战”。
唐军在前面退,隋军在后面追。双方始终保持着一天左右的距离,偶尔发生小规模接触,也是浅尝辄止。李世民沿途放弃一座座城池,却从不破坏;李靖接收一座座城池,却从不猛攻。
九月二十五,收复新安。
九月三十,收复宜阳。
十月初三,收复永宁。
十月十一,兵临陕县城下。
陕县是黄河重要渡口,也是崤函古道的东端。按常理,李世民应在此处死守,至少阻滞隋军追击。但李靖抵达时,看到的又是一座空城。
不仅空城,连渡口的船只都整齐地系在码头,一艘未毁。
李靖登上陕县城楼,向西望去。五十里外就是潼关,天下第一雄关。他知道,追击到此结束了。
“传令,在陕县驻防。”李靖下令,“修筑工事,囤积粮草。从今日起,这里就是大隋的西大门。”
“诺!”
同一天,潼关。
李世民站在关城之上,望着东方。秋风呼啸,卷起他染血的披风。身后,六万唐军陆续入关,虽然人人带伤,虽然士气低落,但建制尚存,骨干犹在。
“秦王,统计完毕。”房玄龄呈上卷宗,“此战...我军损失约十三万,其中阵亡七万,被俘四万,失踪两万。玄甲军损失三千,天策府将校阵亡十七人...”
每报一个数字,李世民的眉头就紧一分。
但他没有打断,只是静静听着。直到房玄龄念完,才缓缓开口:
“阵亡将士,按最高规格抚恤。被俘者...想办法赎回来,赎金从我的封邑里出。”
“秦王,这花费...”
“照做。”李世民不容置疑,“他们都是为我李唐流血的勇士,不能寒了将士的心。”
“是。”房玄龄躬身。
李世民继续望着东方,许久,忽然问:“你们说,杨广现在在做什么?”
众人一愣。
杜如晦思索片刻,道:“应在整顿内政,推行新政,消化此战成果。另外...也该处理与窦建德、寇仲的关系了。”
“是啊。”李世民轻叹,“天下三分之势已成。杨广占中原,窦建德据河北,寇仲坐江淮...而我们,被困关中。”
他的手指划过城墙垛口,声音渐冷:
“但这只是暂时的。关中四塞之地,易守难攻。东有潼关,西有散关,南有武关,北有萧关。给我三年时间,我就能练出十万新军,囤积百万石粮草。到那时...”
他没有说下去,但众人都明白他的意思。
卷土重来。
“传令关中各郡,”李世民转身,目光如炬,“自今日起,实行军管。减免赋税,鼓励耕织,招募流民。所有十六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男子,皆需接受军事训练。我要让关中每一座城、每一个村,都变成军营!”
“诺!”
十月十五,李靖的奏报送抵洛阳。
杨广在紫微宫展开奏报,上面详细记录了追击过程、收复城池、接收物资等情况。最后一行写着:“臣已驻防陕县,潼关在望,未敢擅进,恭请圣裁。”
“陛下,是否要继续西进?”司马德戡问。
杨广放下奏报,走到殿外。
秋高气爽,天空湛蓝如洗。从宫城高处望去,可以看到洛阳城正在恢复生机——商铺重新开张,工匠修复房屋,农民在城外农田里收割晚稻。战争的创伤还在,但生活的韧性更强。
“够了。”杨广缓缓道,“传旨李靖,加固陕县防务,但不得主动挑衅。从今日起,大隋与李唐,以陕县-潼关为界。”
“那河北呢?”魏征问,“窦建德...”
“窦建德是夏王,总督河北。”杨广淡淡道,“只要他按时朝贡,不犯边境,就让他治理河北。至于江淮...”
他看向南方:“寇仲是镇国公,骠骑大将军。江淮之地,就按战前约定,试行新政,享有自治。”
魏征欲言又止,最终化作一声叹息。
他知道,陛下这是在下一盘大棋。用空间换时间,用暂时的分裂换未来的统一。李唐、窦建德、寇仲...这些势力看似独立,实则都被陛下牢牢掌控在棋局之中。
“还有一事。”杨广忽然道,“传令工部,开始绘制新地图。”
“新地图?”
“对。”杨广望向西方,眼中闪烁着某种光芒,“一幅...真正的大隋疆域图。不是现在的,是未来的。东起大海,西至葱岭,南抵交趾,北达漠北。这幅图,朕要在有生之年,亲眼看到它变成现实。”
殿内众人心神剧震。
他们从陛下的话语中,听出了前所未有的野心,也听出了前所未有的决心。
“臣等...遵旨!”
当旨意传出紫微宫时,夕阳正西下。金色的余晖洒在洛阳城头,洒在刚刚修复的城墙,洒在街头巷尾忙碌的百姓身上。
北邙山之战结束了。
但天下的故事,才刚刚翻开新的一页。
在洛阳,杨广开始筹划他的大业盛世。
在潼关,李世民誓言三年后卷土重来。
在河北,窦建德巩固着他的夏王国。
在江淮,寇仲重建着他的少帅军。
而天下百姓,在经历了长达数年的战乱后,终于迎来了一丝喘息之机。
只是所有人都知道,这喘息不会太久。
因为下一场风暴,已经在酝酿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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