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黑暗最是深沉。
虎牢关外，隋少联军大营一片寂静，只有巡逻士卒的脚步声和远处马匹偶尔的响鼻声打破夜的宁静。中军偏帐内，寇仲却毫无睡意。
他盘膝坐在简易的行军榻上，《长生诀》真气在体内缓缓流转。自从与徐子陵分修阴阳二气后，他的真气日益刚猛炽烈，运转时如大江奔涌，隐隐有风雷之声在经脉中回荡。但今夜，真气却流转不畅——那是心境不宁的征兆。
帐帘轻响，徐子陵悄无声息地走进来。
“睡不着？”徐子陵在寇仲对面坐下，随手拿起案上的水囊喝了一口。他的动作自然随意，仿佛这不是大战前夜的军营，而是扬州城外的破庙。
寇仲睁开眼，眸中精光一闪而逝：“陵少，你说老实话，我们这次帮杨广，到底对不对？”
这个问题在他们决定北上会盟时就已经讨论过，但此刻寇仲再次问出，显然心中仍有疑虑。
徐子陵沉默片刻，缓缓道：“仲少，你记得我们刚得到《长生诀》时，在扬州码头看到的那艘官船吗？”
寇仲一愣，不明白他为何提起这个。
“记得。那船吃水极深，装的都是江淮百姓的血汗。船上的官员肥头大耳，身边的护卫拳养得像狼狗。”寇仲的声音冷了下来，“当时我就想，有朝一日，定要改变这个世道。”
“那现在呢？”徐子陵看向他，“杨广的新政，让百姓分到田地，让寒门子弟有机会做官。李唐那边呢？李渊身边围着的是独孤阀、宇文阀的残余，还有那些把我们这种人视作草芥的门阀世家。”
寇仲握紧了拳头。
他想起在江淮推行均田时，那些老农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的样子；想起少帅军中那些因为科举无望才投军的书生，说起新政时眼中燃起的光。
“但杨广也不是什么好人。”寇仲低声道，“他杀的人，恐怕比李渊还多。”
“乱世之中，哪个枭雄手上不沾血？”徐子陵叹道，“我们只能选一条路，一条让更多人有活路、有希望的路。至少现在看，杨广的路，比李唐那条回到门阀当权的老路，更接近我们当年在扬州码头许下的心愿。”
寇仲沉默了。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少帅，有紧急军情！”宣永的声音在帐外响起，带着压抑的兴奋。
寇仲和徐子陵对视一眼，同时起身。掀开帐帘，宣永和虚行之站在外面，两人眼中都有血丝，显然也是一夜未眠。
“进来说。”
四人回到帐中，宣永从怀中取出一卷小小的羊皮纸。纸卷不过巴掌大，上面用蝇头小字密密麻麻写满了信息，还有简易的地图标注。
“这是‘竹花帮’的兄弟刚送来的，”宣永低声道，“他们在黄河沿岸的耳目，发现唐军一支大型辎重队正往偃师方向移动。押运的是李元吉麾下大将谢叔方，兵力约五千，但民夫超过两万，车马连绵数里。”
寇仲一把抓过羊皮纸，就着帐中的油灯细看。
竹花帮是江淮最大的帮派之一，表面上做漕运生意，实则控制着长江中下游的水路情报网。寇仲在江淮起家时，曾救过竹花帮帮主邵令周的独子，从此双方建立了隐秘的合作关系。此次北上，竹花帮主动提供了在北方的耳目网络。
“粮草……”寇仲的手指在地图上的“偃师”二字敲了敲，“李世民二十万大军围洛阳，每日消耗的粮草是个天文数字。这支辎重队如果真是运粮的，一旦被毁，唐军攻势至少会停滞十天。”
“不止。”虚行之推了推眼镜——这是他从杨广的工部那里弄来的新鲜玩意儿，两块水晶磨成薄片嵌在铜框里，用来看小字格外清晰，“少帅你看这里，竹花帮的人说，车队中有些车辆特别沉重，轮辙入地极深，而且用油布盖得严严实实，很可能还有攻城器械的部件。”
徐子陵忽然开口：“仲少，你的意思呢？”
寇仲眼中闪过一丝狠色：“干他娘的！李元吉那王八蛋在历阳杀了我多少兄弟？这次正好收点利息！”
“但需要李靖同意。”虚行之提醒道，“我们现在是联军，擅自行动恐生嫌隙。”
“我去说。”寇仲抓起外袍披上，“陵少，你帮我整军，挑五千最精锐的骑兵，要一人双马，带足火箭、火油。宣永，你去准备干粮、饮水，要够五日之用。行之，你留在大营，若有人问起，就说我部按例出营演练。”
“现在就去？”宣永看了看帐外天色，“离天亮还有一个时辰。”
“就是要趁天黑出营。”寇仲已经走到帐门口，“天亮之后，唐军的探子就能看清我们的动向。传令下去，人衔枚，马裹蹄，不许点火把。”
半个时辰后，联军大营东侧辕门悄然开启。
五千骑兵如幽灵般鱼贯而出，马蹄上裹着厚厚的布，马嘴里衔着木枚。寇仲一马当先，徐子陵紧随其后，两人都换上了深色劲装，外罩皮甲。队伍中除了少帅军的精锐，还有百余位竹花帮派来的向导——这些人是真正的江湖老手，对山川地势、小路捷径了如指掌。
李靖亲自在辕门处送行。
这位名将披着大氅，看着眼前沉默行军的骑兵，眼中露出赞赏之色：“寇将军用兵，果然深得‘奇正相合’之妙。此行凶险，万望小心。”
寇仲在马上抱拳：“李大总管放心，烧几车粮食而已，去去就回。”
“不只是粮食。”李靖压低声音，“若有机会，尽量毁掉那些特殊车辆。李世民围城半月不下，必然急躁，很可能会动用压箱底的重器。若能提前毁掉一批，洛阳的压力会小很多。”
“明白。”
队伍全部出营后，辕门缓缓关闭。东方天际已露出一线鱼肚白，但大军营地依然笼罩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寇仲回头看了一眼连绵的营寨，然后催马向前。
“出发！”
五千骑如离弦之箭，向北驰去。
他们的路线很刁钻——不走上党、河内等唐军重点布防的官道，而是沿着太行山余脉的丘陵地带迂回。这里地势起伏，小路纵横，不利于大军行进，但对精于机动的轻骑兵来说却是绝佳的隐蔽通道。
竹花帮的向导确实了得。他们带着队伍穿行在山谷、密林之间，有时甚至从干涸的河床通过。每遇岔路，向导总能选出最隐蔽的那条。途中遇到几波唐军的巡逻队，都被前锋的斥候提前发现并绕开。
“少帅，前面就是邙山北麓。”一名向导指着前方隐约的山影，“翻过这道山梁，再往东三十里就是偃师。唐军的辎重队应该会在偃师城外的驿站休整，那里有李元吉部的一个兵站。”
寇仲抬头看了看天色。已是午后，太阳西斜，他们已连续行军六个时辰，人马皆乏。
“休息半个时辰，饮马，吃干粮。”他下令，“告诉兄弟们，今夜子时动手，得手后不恋战，原路返回。”
骑兵们无声地下马，从马鞍旁取下豆饼喂马，自己则啃着硬邦邦的肉干和面饼。徐子陵走到一处高坡上，盘膝坐下，闭目感应四周。
《长生诀》修炼到高深境界，灵觉敏锐如镜。此刻他将心神扩散开来，方圆数里内的风吹草动都映照在心湖中。鸟兽的动静、溪流的方向、甚至远处官道上隐约的车马声，都清晰可辨。
忽然，他睁开眼睛。
“仲少，东南方向五里，有大队人马行进的声音。车轮沉重，至少有三百辆大车。”
寇仲立刻起身：“能判断有多少护卫吗？”
徐子陵凝神细听片刻：“脚步声杂乱，大部分应该都是民夫。真正的战兵……不超过三千，而且队形松散，显然不认为这里会有危险。”
寇仲眼中闪过兴奋的光芒：“比预想的还少。传令，提前行动！所有人上马，我们从侧面绕过去，抢在他们进偃师之前动手！”
半个时辰后，唐军辎重队出现在一处山谷中。
正如徐子陵所料，这支队伍护卫松懈。前锋是百余骑兵开道，中间是连绵的车队，每十辆车有一小队步兵跟随，后队还有百余骑兵压阵。民夫们推着沉重的粮车，骂骂咧咧地走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
谢叔方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正与副将说笑。
“将军，这次押运的可是秦王点名要的‘大家伙’，万一有个闪失……”副将有些担忧。
“闪失？”谢叔方不屑地嗤笑，“这一带都是我们的控制区，隋军被秦王主力牵制在虎牢关，洛阳自身难保，哪来的兵力袭扰后方？放宽心，到了偃师，老子请你喝酒！”
话音刚落，东北侧的山坡上忽然响起一声尖锐的哨响。
那是响箭破空的声音。
谢叔方脸色一变，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见山坡后转出一片黑压压的骑兵！
没有喊杀声，没有战鼓声，五千骑兵如沉默的洪水从山坡上倾泻而下。最前排的骑兵手中持的不是长矛马刀，而是一张张已经点燃火箭的强弓！
“敌袭——！”谢叔方嘶声大喊，“结阵！快结阵！”
但已经晚了。
第一波火箭如流星雨般落入车队。这些火箭的箭头都裹着浸透火油的麻布，遇物即燃。粮车上覆盖的篷布、运载的草料瞬间被点燃，火势迅速蔓延。
“第二队，火油弹！”寇仲的声音在冲锋的队伍中响起。
又一批骑兵从侧翼杀出，他们手中抛出一个个陶罐。陶罐砸在车上、地上，碎裂后流出黑色的黏稠液体——这是少帅军根据杨广提供的思路，从石脂中提炼的猛火油，比普通火油更难扑灭。
火油遇火，“轰”的一声爆燃！
整个山谷瞬间变成一片火海。粮车、器械车、甚至拉车的骡马都燃烧起来。民夫们哭喊着四散奔逃，押运的唐军想要组织抵抗，却被冲锋的骑兵无情冲散。
寇仲一马当先，井中月划出一道凄厉的弧线，将两名试图结阵的唐军什长连人带盾劈成两半。他的刀法已不是纯粹的血战十式，而是在战场生死间磨砺出的杀人术——简洁、高效、狠辣。
徐子陵没有冲锋，他留在山坡上，目光扫视整个战场。忽然，他注意到车队中后部有十几辆特别大的车，即使着火，护卫仍然拼命扑救，显然里面的东西极为重要。
“仲少！那些大车！”徐子陵运起真气，声音清晰传到寇仲耳中。
寇仲立刻会意，一拨马头，率亲卫队直扑那十几辆大车。挡路的唐军被他杀得人仰马翻，谢叔方亲自率亲兵来拦，被寇仲一刀震退三步，虎口崩裂。
“拦住他！那是攻城锤的部件！”谢叔方嘶吼。
但已经拦不住了。
寇仲冲到一辆大车前，井中月全力斩下！包裹的油布和木板被劈开，露出里面精铁打造的构件——那赫然是巨型攻城锤的撞头，重达数千斤，表面还铸有破城锥。
“烧了！”寇仲喝道。
亲卫们将剩余的火油弹全部砸向这些车辆。烈火熊熊燃烧，精铁在高温中开始变形、熔化。谢叔方眼睁睁看着这些花费数月打造的重器化为废铁，眼中几乎滴出血来。
“撤！全军撤退！”寇仲见目的已经达到，果断下令。
少帅军骑兵如潮水般退去，来时突然，去时迅速。整个过程不到一炷香时间，等偃师兵站的援军赶到时，只看到满山谷的余烬和狼藉。
五千骑兵消失在暮色中，只留下滚滚浓烟直冲天际。
那一夜，偃师方向的天空被火光映红，百里可见。
虎牢关外的唐军大营，李世民接到急报时，正在与长孙无忌推演沙盘。当听到“辎重被焚、攻城重器损毁”的消息，他手中的棋子“啪”的一声被捏得粉碎。
“谁干的？”他的声音平静，但帐中所有人都感到一股寒意。
“看旗号……是‘少帅军’。”信使颤声道，“领兵的是寇仲本人。”
李世民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冰冷。
“寇仲……好一个寇仲。”他缓缓道，“传令全军，攻城暂停三日。另外，告诉洛阳城里的细作，把今夜偃师大火的消息传开。我要让徐世绩知道，他们的援军来了。”
“殿下，那粮草……”房玄龄欲言又止。
“从长安急调。”李世民走到帐门前，望着洛阳方向，“另外，让李元吉加强水路巡查，绝不能再有第二次。”
他望向东南方向，那是虎牢关所在。
“寇仲，这一刀，我记下了。”
而此时，寇仲率领的五千骑兵已回到联军大营。他们人困马乏，但每个人眼中都闪烁着兴奋的光芒。辕门处，李靖亲自迎接，看着这些将士身上的烟尘血迹，什么也没说，只是重重拍了拍寇仲的肩膀。
消息很快传遍大营。
“少帅军夜袭唐军粮道，焚粮十万石！”
“寇将军亲斩唐将谢叔方！”
“那些攻城重器，全变成废铁了！”
原本因洛阳战事不利而有些低落的联军士气，为之一振。少帅军的名号，第一次在北方战场上响亮起来。
寇仲回到自己帐中时，徐子陵递给他一壶酒。
“痛快！”寇仲仰头灌了一大口，抹去嘴角酒渍，“陵少，你说李世民现在是什么表情？”
徐子陵笑了笑，看向帐外夜空。
那里，偃师方向的火光已经黯淡，但洛阳城头的烽火，似乎也因此明亮了几分。
这一夜，很多人无眠。
而战争的天平，就在这个夜晚，发生了微不可察的倾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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