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古老的尘埃只是轻颤了一下,便又归于死寂,仿佛那惊心动魄的一瞬,不过是岁月打了个微不足道的哈欠。
镇魔碑林深处的秘密,依旧沉睡在无人能懂的黑暗里。
而在千里之外,归梦潭的冬夜,寒意已能凝冰。
潭水罕见地结了一层薄冰,光滑如镜,映着满天寒星。
青羽童子并非奉命而来,自“卧观”指令下达后,梦羽队的工作变得前所未有的清闲。
他只是心头有些莫名的空落,习惯性地飞到这处与歇真人渊源最深的地方,想找些安宁。
他蹲下身,正欲掬水,却在冰面倒影中看到了自己身后,有一个扭曲、模糊的人影。
他猛然回头,身后空无一人。
心头一凛,他再次低头看向冰面。
那影子依旧在,不是实体,更像是从水底深处透上来的、被冰层折射的某种执念。
影子没有五官,只有一个大概的轮廓,却散发着一股他极为熟悉的、属于秘境守灵傀儡的气息。
“墨老鬼?”青羽童子试探着低唤。
冰面上的影子剧烈地波动起来,一个嘶哑、破碎,仿佛用两块碎石摩擦而成的声音,直接在他脑海中响起:“你们……以为他自由了?”
这声音让青羽童子浑身一僵。墨老鬼的残念不是早已消散了吗?
“错了……”那声音带着无尽的嘲弄与悲凉,“他不是解脱,他只是把‘值班’,换成了‘永眠’。他成了那个永远不会被打扰、也永远不会醒来的守梦人。”
青羽童子愕然:“什么意思?歇真人……他不是已经化为天地节律,成了我们安眠的守护……”
“守护?”墨老鬼的残念在冰面下狂笑起来,笑声尖锐刺耳,“守护的代价是什么,你们这群小娃娃懂吗?他以一人之梦,承载十二州万万生灵的梦。你们睡得越香,他的梦就陷得越深!他是在用自己的永恒沉睡,换取你们每一个短暂的安宁!”
冰面开始出现裂纹,咔咔作响。
青羽童子脸色煞白,他仿佛看到了一座无形的天平,一端是林歇孤寂的沉眠,另一端,是天下苍生香甜的梦境。
“真正的守梦者,从不醒来。”墨老鬼留下最后一句话,声音如同叹息,“可这觉,不能白睡。你们好好想想,当他连醒来的力气都耗尽时,又是谁……替他扛下了‘醒’的责任?”
话音未落,“砰”的一声,冰面彻底碎裂。
那扭曲的影子随着乱冰沉入漆黑的潭水,消失无踪。
青羽童子惊得倒退数步,猛然振翅飞上半空。
寒风灌入他的衣袍,却吹不散他心头陡然升起的巨大恐慌。
谁替他扛下了醒的责任?
这个问题,如同一根毒刺,狠狠扎进了他的心里。
同一时间,西疆边陲的一处废弃驿站。
状若疯癫的柳如镜正蜷缩在角落里,怀里抱着一堆捡来的、早已失去灵光的废弃梦羽,神神叨叨地对着空气自辩。
“我没偷窥!真的!歇真人,我只是……只是想弄懂你为何能如此强大……”他双目赤红,形销骨立。
自从被废去修为,心咒反噬让他日夜不得安宁,他坚信林歇那无处不在的“意志”仍在监视着他。
饥肠辘辘间,他看到墙角长着一丛金灿灿的野花,与传说中歇真人种下的金花有几分相似。
他饿极了,想也不想便抓过一朵塞进嘴里。
花瓣入口即化,一股温润的清流顺着喉咙滑下。
刹那间,柳如镜脑中持续了数月的尖啸和幻象,竟奇迹般地平息了。
他的神志,出现了片刻前所未有的清明。
也就在这片刻,他的意识被一股柔和的力量牵引,坠入了一个从未抵达过的维度——群梦的底层。
这里没有具体的景象,只有无尽的温暖与安宁。
而在那片安宁的核心,他看见了。
他看见林歇像个婴儿般蜷缩着,睡得正香。
无数细若游丝的金色光线,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温柔地缠绕在他身上。
每一根光线的另一头,都连接着一个正在安睡的生灵——田埂上打盹的农夫,书案前假寐的学子,午后倚窗小憩的绣娘……
这不是监视,更不是控制。
这是……供养。
是万千生灵在无意识的休憩中,将自己那一丝丝最纯粹的精神能量,汇聚起来,共同托举着这个沉睡的救世主。
柳如镜怔住了。
他终于明白,林歇最强大的力量,不是入梦杀伐,也不是号令群梦。
而是创造了一个……能让所有人,都敢于安心闭上眼睛的世界。
因为当你闭上眼,你就不再是一个孤单的个体,你每一次安稳的呼吸,每一次放松的休憩,都在为那个替世界挡下所有风雨的人,添上一分力量。
“原来……原来是这样……”柳如镜泪流满面,他颤抖着从怀中掏出那些早已写满恶毒心咒的符箓,一张一张,用力撕得粉碎。
“最强的抵抗,”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彻底的顿悟与解脱,“是让人敢于安心闭眼……”
而这份顿悟,正以另一种方式,在西疆的那个小村庄里悄然印证。
村外那口早已干涸的枯井边,隐退长老云崖子已静坐了七日。
第八日清晨,天光微亮,他将一枚布满裂纹的古老龟甲投入井中。
井底只有一层薄薄的湿泥。
龟甲落下,印出一个清晰的卦象。
云崖子看了一眼,便转身离去,只留下一句随风消散的低语:“梦主归寂,魂锚未断;一人长眠,万心代睁。”
不久,早起的小石路过井边,无意间看到了湿泥上的奇特印痕。
他虽看不懂那古奥的文字,却本能地被其中流转不息的气息所吸引,忍不住伸出小小的指头,顺着印痕描摹起来。
指尖触及泥土的瞬间,一幅幅画面在他脑海中炸开。
农夫在烈日下闭目晒着太阳,织女倚着窗台打盹,书生伏在桌案上假寐……每一个凡人闭上双眼的刹那,他们的眉心,都亮起了一点微不可察的金芒,那金芒如萤火般升起,汇入一条无形的金色长河。
小石的小手剧烈地颤抖起来。他忽然明白了。
不是歇叔叔一个人在守护大家。
是大家,在每一次打盹、每一次午睡、每一次安眠中,共同托住了叔叔那个温柔而浩大的梦。
这个发现,让中州档案室内,正在主持修订《守梦律》的苏清微,下定了最后的决心。
“第七条,废除‘守夜时长考核’,”她对着一众高级执事,声音清冷而坚定,“增设‘深度休眠指数’,作为衡量各站点贡献的核心标准。守梦人的职责,不再是比谁醒着的时间更长,而是比谁能引导辖区内的生灵,睡得更深,更安稳。”
新规一出,满座哗然。但无人敢于反驳。
新规颁布的当夜,九州十二州,三百六十个守梦站点,同时发生异象。
所有守梦炉中的青色火焰,毫无征兆地转为纯粹的金色,温暖而不灼人。
焰心之中,缓缓浮现出一行由光芒组成的虚字:“谢谢你们让我可以赖床。”
那一刻,正在亲自记录此事的莫归尘,再也无法站立,缓缓跪坐下来。
他看着那行有些俏皮,却蕴含着无上温柔的字迹,虎目含泪。
他提笔在《守梦录补遗》的页脚,郑重加注:“制度的终点,是让所有人理直气壮地,不做英雄。”
夜深了。
小石被一阵寒意惊醒,他推开窗,发现自家的金花田中央,不知何时升起了一团朦胧的光晕,那光晕的形状,像极了一张柔软舒适的床榻。
一个模糊的人影,正躺在上面,似乎有些不安稳地翻了个身。
他屏住呼吸,悄悄靠近。
风中传来一声极轻极轻的呢喃,带着浓浓的睡意。
“……有点冷……”
小石的心猛地一揪。
他二话不说,转身跑回自己那简陋的屋子,抱出了那床林歇留下的、带着阳光味道的旧毛毯。
他踮起脚,用尽全身力气,将毛毯轻轻地、准确地覆盖在了那团光晕之上。
就在毛毯落下的瞬间。
千里之外,中州与北境交界处,一座荒废了数百年的守梦塔,塔顶那盏早已熄灭的引梦灯,骤然自行点亮,射出万丈金光!
塔檐下的梦钟无风自鸣,浑厚悠远的钟声,响彻三州之地!
而在那无人知晓的梦境最深处,蜷缩沉睡的林歇,无意识地裹紧了身上突然多出来的“东西”,嘴角微微上扬,满足地咂了咂嘴,连轻微的呼噜声,都变得格外安稳。
冬天过去了,春天带着勃勃生机降临西疆。
被歇真人的大梦滋养了一整个寒冬的人们,仿佛攒足了使不完的劲儿。
田间地头,到处都是热火朝天的劳作身影。
小石坐在田埂上,看着村民们不知疲倦地挥洒着汗水,脸上洋溢着丰收的希望。
他也觉得高兴,只是不知为何,看着那渐渐毒辣起来的日头,他心里总有一丝说不出的异样。
这股积攒下来的安宁,似乎……也并不是可以无穷无尽挥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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