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甄嬛的思绪全在祺贵人的僭越与愚蠢上，并未留意到槿汐面上那欲言又止、略显踌躇的神情。
方才在殿外廊下，槿汐确实特意寻了个佩儿落单的空隙。
她深知佩儿曾是碎玉轩旧人，对甄嬛当年离宫前为她们这些忠心宫人苦心安排后路之举感念至深。
槿汐问得巧妙，只围绕着欣贵人与祺贵人平日相处的细枝末节，并未涉及任何主子们的私密隐情。
佩儿念着旧主恩德，又见槿汐姑姑问得在理，便也如实相告。
那些紧闭门户后的咒骂，声音虽被门板隔绝得模糊不清，但总有那么一两句尖利刻薄之语，如同淬毒的细针，穿透门缝，扎进路过的宫人耳中。
祺贵人咒骂熹妃娘娘自然不假，恨意昭然若揭。
然而……佩儿也隐约听到过另一个名字——昭嫔。
只是昭嫔位分终究不及熹妃尊贵，在祺贵人那恶毒的口舌中，十句里倒有八句是冲着熹妃去的，昭嫔不过是捎带脚被泄愤的靶子。
槿汐的目光落在甄嬛渐渐冷凝下来的侧颜上。
那精致的下颌线绷紧，周身散发出一种无形的威压。
槿汐心中叹息一声，终究是将那句关于昭嫔的话咽了回去。
时机未到，徒增烦扰。
娘娘回宫看似风光，实则处境微妙。皇后明面上让娘娘协理部分宫务，不过是个虚名，真正的权柄丝毫未曾下放。
在这深宫之中，想要在盘根错节的宫人势力里迅速立威，重新站稳脚跟，谈何容易？
眼前，跋扈不知收敛的祺贵人，正是那柄现成的、用来“杀鸡儆猴”的快刀！
此举既能震慑六宫，敲打那些观望甚至暗中作梗之人，又能为欣贵人主持公道，博得人心，更可借此向皇上、皇后展示自己协理宫闱的能力与必要。
一举数得，势在必行。这宫里的生存之道，向来如此冷酷而直接。
……
暮色四合，宫灯初上。
甄嬛的身影穿过层层宫门，踏入了敬妃所居的咸福宫。
夕阳的余晖将殿宇的琉璃瓦染成一片沉郁的金红，又迅速被渐浓的暮色吞没，只留下檐角下摇曳的宫灯，在微凉的晚风中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敬妃斜倚在暖榻上，怀中是已然昏昏欲睡的胧月公主。
小女孩儿粉嫩的脸颊贴着敬妃的衣襟，呼吸均匀绵长。
敬妃低垂着眼眸，口中哼着不知名的、带着几分江南水乡韵味的古老歌谣，声音轻柔得如同殿内袅袅升腾的安神香，试图将怀中这小小的珍宝彻底送入甜梦。
殿内一片宁静祥和，只有那温柔的哼唱在回荡，仿佛能隔绝外面深宫所有的风雨。
“熹妃娘娘求见——”
殿外太监尖细的通传声，如同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这层脆弱的宁静。歌声戛然而止。
敬妃抱着胧月的手臂猛地一僵，身子竟不受控制地微微一晃，脸色瞬间褪去了血色，显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
她怀中的胧月似乎也感受到了这份突如其来的震动，小脑袋不安地蹭了蹭。
侍立在一旁的心腹侍女含珠看得分明，担忧地趋前一步，声音压得极低：
“娘娘……奴婢先抱公主下去歇息吧？”
敬妃的目光落在胧月熟睡的小脸上，那眼神复杂得难以言喻，有爱怜，有不舍，更有一种尘埃落定般的悲凉。
她疲惫地、近乎无力地甩了下手，仿佛要挥开某种无形的重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
“不必了……就让她在屏风那边睡一会儿吧。”
甄嬛扶着浣碧的手，仪态万方地走了进来。
昏黄的灯光落在她精心描画的眉眼上，更衬得她容光焕发，与这略显沉寂的宫殿形成鲜明对比。
两人目光相接，彼此心照不宣地行了平礼，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较量与试探。
敬妃引甄嬛在榻上另一侧落座，锦垫柔软，却坐得人心底发沉。
“一别经年，恍如隔世。”
敬妃的目光细细描摹过甄嬛依旧精致甚至更胜从前的容颜，语气里带着难以言喻的感慨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涩：
“妹妹如今苦尽甘来，这通身的气派风华，竟比当年在宫中时更盛了。”
甄嬛唇角漾开恰到好处的笑意，那笑意温婉，眼底深处却是一片沉静的深潭。
“姐姐说笑了。甘露寺的日子，风霜刀剑。妹妹这身皮囊，不过是强撑罢了。倒是姐姐，依旧这般温婉娴静。”
她话锋一转，语气轻快起来，仿佛真只是来叙旧：
“不过妹妹机缘巧合，得了一种极好的香粉，唤作‘神仙玉女粉’，据说有驻颜奇效，能令肌肤润泽如初春新蕊。
想着姐姐素来雅致，便特意带来，请姐姐赏玩试用。”
话音未落，她轻轻一挥手。
身后的浣碧立刻会意，恭敬地奉上一个精巧的锦盒，盒盖微启，隐约可见里面细腻如雪的粉质，散发着清雅的淡香。
敬妃脸上的笑容依旧温和得体，如同戴着一层无懈可击的面具。
“妹妹有心了，这等稀罕物也想着姐姐。”
她示意含珠上前，“收起来吧。”
小宫女依言接过锦盒，那份香粉的雅致，此刻却像一块无形的石头，沉甸甸地压在了敬妃心头。
几句不咸不淡的寒暄过后，殿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空气凝滞得几乎让人窒息。
甄嬛搁下手中的茶盏，瓷盏轻碰案几，发出细微却清晰的脆响。
她抬起眼，目光直直地看向敬妃，那目光里沉淀了太多复杂的情感，最终化为一片恳切的湿意：
“姐姐，今日前来，实有一事相求。”
她的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忽视的重量：
“当年……妹妹离宫仓促，万般无奈之下，只能将尚在襁褓的胧月托付给姐姐照拂。姐姐待胧月，视如己出，恩情似海，妹妹铭感五内。
如今……妹妹侥幸回宫，与胧月骨肉分离多年，思念如焚。不知……可否让妹妹……看看她？”
说到此处，甄嬛眼中已是泪光盈盈，那泪意并非全然做戏，而是积压了多年的骨肉分离之苦骤然涌上心头的真实流露。
这份情真意切，让原本心存戒备的敬妃，心头也是一软，拒绝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胧月……早已睡熟了，就在屏风后面。”
敬妃的声音有些发涩，她站起身，引着甄嬛绕过那架描绘着花鸟的四折紫檀屏风。
屏风后的小榻上，一个穿着大红锦缎寝衣的小小身影蜷缩着，睡得正酣，小脸红扑扑的，正是胧月。
看到女儿的一刹那，甄嬛的呼吸猛地一窒。
所有的克制、所有的算计，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她几乎是踉跄着扑到榻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臂，小心翼翼地将那温软的小身体抱入怀中。
熟悉的、带着奶香的温热气息瞬间包裹了她，那是她午夜梦回刻骨思念的味道。
泪水再也无法抑制，无声地滑落，滴在胧月细软的发丝上。
敬妃在一旁下意识地伸出了手，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哎…”，却在看到甄嬛脸上肆意流淌的泪水时，所有的话都堵在了胸口。
那是一个母亲痛彻心扉的思念，是骨血相连的本能。
她默默地收回了手，心头如同打翻了五味瓶，酸涩难言。
慈母之心，终究是这世间最难抗拒的悲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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