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陨谷一战后，杨婵护着归墟行者往东遁出七千里，寻了一处深藏冰崖下的天然洞窟落脚。
甫一进洞，归墟行者周身灰气便猛然溃散大半。他踉跄扶住岩壁，那件灰袍竟再也维持不住形质，如烟絮般片片剥落，露出内里真容——杨婵只看了一眼，心头便是一沉。
自右肩断臂处起始，整个身躯有近半都已呈现半透明的琉璃状，内里不见筋骨血肉，唯有无数灰白色的细密光丝在缓缓流转。而在胸口正中，一团暗金色的火焰正附着在虚幻的躯体上灼烧，每跳动一次，那些光丝就黯淡几分。
“这是……”杨婵认出那火焰本源，“金乌骸骨残留的太阳真火？”
“不止。”归墟行者盘膝坐下，声音比平日更哑三分，“太一虽陨，其骨中却封着一缕‘大日焚天’的怨咒。寻常真火伤不了我，但这咒火专灼神魂根本，又与我体内归墟之力相克，一时竟难以驱除。”
他说得平淡，但杨婵看见他左手五指已深深抠入玄冰地面，指尖处冰面龟裂蔓延出三尺蛛网。
宝莲灯悬于洞中，澄澈光华倾洒而下。灯焰触及那暗金火焰时，发出“嗤嗤”轻响，竟似冷水泼入热油，激得火焰猛然蹿高三寸！
“不可！”归墟行者急喝，但已迟了半步。
暗金火焰受宝莲灯圣光一激，非但未灭，反而分出十数道火蛇，顺着灯焰光华反溯而上，直扑灯盏本体！火蛇过处，虚空都被灼出扭曲波纹。
杨婵脸色微变，指诀急变，宝莲灯骤然敛去华光，化作寻常青灯模样落回掌中。然而那十数道火蛇竟如附骨之疽，在半空一折，又朝她面门扑来！
千钧一发之际，洞中忽有寒风骤起。
不是北洲寻常的风雪寒，而是一种深入骨髓、连神识都要冻结的森然寒意。那寒风凭空而生，卷过之处，火蛇竟在空中凝滞了一瞬——就这一瞬，归墟行者左手并指如刀，虚空一划。
没有光华，没有声响。
那十数道火蛇齐齐从中断裂，断口处不是火焰熄灭，而是“存在”本身被抹去，仿佛从来不曾有过。
火蛇余部缩回归墟行者胸口的火焰主团，但焰光明显萎靡了一分。
杨婵看向方才寒风来处——归墟行者左手指尖，正有一缕极淡的玄黑气息缓缓消散。那气息给她的感觉，竟与万妖古冢中玄冥化身有三分相似，却又多了几分死寂的终结之意。
“你……”杨婵欲言又止。
“无妨。”归墟行者闭目调息，半透明的身躯内光丝流转加速，“不过是借了当年在九幽深处沾染的一缕‘玄冥真意’，暂时压制罢了。这咒火已与我的归墟本源纠缠，外力强攻只会适得其反。”
杨婵默然片刻，将宝莲灯置于两人之间三尺处。这一次她不再催动灯焰净化之力，而是任其自然散发温润光华，只护住洞窟不被外界窥探。
“可有解法？”
“需以至阴至寒的本源之物中和。”归墟行者睁眼，灰翳下的眸光扫过杨婵腰间——那里悬着刚从金乌骸骨中取出的那截暗金胸骨，“但寻常寒物无用，须是能克制大日源火的极阴。北俱芦洲确有一物可解：葬神海深处的‘玄冥真水’。”
“葬神海？”杨婵心中一动。她曾听兄长杨戬提过此地，说是北冥之极，洪荒万水归墟之处，连大罗金仙都不敢轻易涉足。
“当年后土娘娘身化轮回，一滴悲泪落入洪荒，化作了葬神海的核心——九幽寒眼。寒眼每三百年凝出一滴‘玄冥真水’，此水至阴至寒，可灭世间一切阳火，便是太阳星核真火也能浇熄三分。”归墟行者语速渐缓，似是伤势又重了些，“只是……寒眼所在，正是北冥宫禁地。”
杨婵神色凝重起来。
北冥宫，鲲鹏老祖遗脉所立。虽说自妖师陨落后声势大不如前，但毕竟曾是统御北冥亿万水族的庞然大物，宫内高手如云，更坐拥上古残阵。莫说她孤身一人，便是天庭要征伐此地，也得掂量三分。
“当年魔劫时，北冥宫闭门自守，未曾参与血战，保存了大部分实力。”归墟行者继续道，“如今坐镇的，是鲲鹏老祖的嫡传徒孙‘覆海大圣’，修为已至大罗边缘，麾下更有三大妖帅，皆是太乙巅峰。你要取真水，难如登天。”
洞中一时寂静，唯有宝莲灯焰偶尔跳动时的细微噼啪声。
良久，杨婵忽然开口：“你还能撑多久？”
归墟行者看了看胸口暗金火焰：“若无外力干扰，全力压制，可撑七七四十九日。四十九日后，若咒火仍未除，归墟本源必被引燃，届时……”他顿了顿，“我会自行了断，不至波及此界。”
他说得平静，杨婵心头却是一颤。
她站起身，走到洞口。外面风雪正狂，千里冰原白茫茫一片，天地间唯余风啸。
“给我具体方位。”她背对着归墟行者，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葬神海何处？寒眼何状？北冥宫布防如何？守真水者何人？”
一连数问，句句要害。
归墟行者沉默片刻，抬手在虚空中一抹。灰气流转，凝成一幅北冥海域堪舆图。图中海水呈墨黑色，中央有一漩涡，漩涡中心一点幽蓝寒光闪烁。
“葬神海在此处往北一千八百万里，海域广袤，寻常遁术需十日。海中遍布空间裂缝，又有上古水族遗种游弋，金仙之下入之必死。”他指向那幽蓝寒光，“这便是九幽寒眼，位于葬神海最深处‘归墟之喉’。寒眼外围有三重禁制：第一重是北冥宫布下的‘万蛟覆海大阵’，以九千九百九十九条寒蛟精魄为基，等闲太乙入阵，一时三刻便要被冻碎元神。”
“第二重是寒眼自身散发的‘玄冥冻气’，此气无形无质，专噬生机，纵有护身法宝，时间一长也会被渗透。第三重……”他顿了顿，“据传寒眼内部，有后土娘娘那滴悲泪所化的‘玄冥真灵’守护。此灵非生非死，乃是洪荒极阴法则的具现，除非得她认可，否则任你是大罗金仙，也取不走真水。”
杨婵细细记下，又问：“北冥宫守备？”
“覆海大圣常年闭关冲击大罗，宫中事务由三大妖帅轮值。本月当值的应是‘寒螭妖帅’，本体是上古冰螭遗种，精通冰系神通，麾下有八千寒螭卫，最擅合击战阵。”归墟行者收起堪舆图，“另外，寒眼每逢朔月之夜，冻气会减弱三成，是唯一可趁之机。下一个朔月……在十二日后。”
“足够了。”杨婵转身走回洞中，在归墟行者对面坐下，宝莲灯置于两人之间，“我将分一缕灯焰本源予你，此焰蕴含‘造化生机’真意，或可助你压制咒火，延长时限。你在此静修，待我取回真水。”
“你当真要去？”归墟行者灰翳下的目光直视她，“此去凶险，九死一生。”
杨婵没有回答，而是伸出右手食指，指尖一点七彩光华凝聚，渐渐凝成一缕如丝如缕的细小灯焰。这灯焰与寻常不同，内里竟有无数微小的莲花虚影生生灭灭，散发出浓郁的造化气息。
她将指尖缓缓点向归墟行者胸口。
灯焰触及暗金火焰的刹那，两股力量剧烈冲突，洞中温度时寒时热，岩壁表面竟同时凝结冰霜又崩裂焦痕。杨婵脸色一白，却未收手，反而催动法力，将那缕灯焰本源强行渡入火焰深处！
“你……”归墟行者身躯剧震，半透明的躯体骤然凝实三分，胸口暗金火焰竟被七彩光华包裹，灼烧之势肉眼可见地缓慢下来。
“这一缕本源，可护你三十日无虞。”杨婵收手，指尖已有焦痕，但她浑不在意，“三十日内，我必携真水归来。”
归墟行者闭目感应体内变化，良久，才缓缓睁眼：“若三十日未归？”
“那便是我已陨落葬神海。”杨婵神色平静，“届时你自行决断。但有一言需说在前——我此行，不全为你。”
她看向洞外风雪，眸光深远：“秦毅既将金乌骸骨留予我，又提及‘焚世灯油’之事，必是料到此行。他当年布下的局，一环扣一环，今日种种，或许早在他算计之中。我取真水，也是想看看……他究竟要做什么。”
归墟行者沉默。
洞中又陷入寂静，但这一次，空气中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三日后，杨婵将自身状态调整至巅峰，又向归墟行者详细询问了葬神海诸般细节，这才准备动身。
临行前，归墟行者自怀中取出一枚巴掌大小的灰色鳞片，鳞片边缘隐有空间波纹荡漾。
“此乃‘虚空魇龙’逆鳞。佩之可避空间裂缝，亦能遮掩气息三日。”他将鳞片递过，“葬神海中空间紊乱，若无此物，你连寒眼所在都寻不到。但切记，三日一过，鳞片自毁，届时你须已取到真水离开核心区域。”
杨婵接过，入手冰凉，鳞片内似有活物在游动。“多谢。”
“还有一事。”归墟行者犹豫一瞬，还是开口，“若在寒眼处见到一尊玄冰雕成的女子像……莫要与她对视，更莫要应答她的任何问题。取水即走，不要回头。”
杨婵记下，将鳞片贴身收好，朝洞口走去。
“杨婵。”身后忽然传来声音。
她驻足回首。
归墟行者依旧盘坐在原处，灰翳下的眸光却比往日清明了些许。他看着这个即将独闯绝地的女子，喉结动了动，最终只说出一句：
“……活着回来。”
杨婵微微一怔，随即唇角勾起极淡的弧度。
“等我。”
二字落下，她身形化作一道七彩流光，瞬息没入北方漫天风雪之中，再无踪迹。
洞窟内重归寂静。
归墟行者独坐良久，忽然低咳一声，咳出的竟是暗金色的火星。他低头看着掌心火星渐渐熄灭，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神色。
“秦毅啊秦毅……”他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你将她也算计进来，究竟是想救这个洪荒，还是想……彻底毁了它？”
无人应答。
唯有宝莲灯留下的那缕本源灯焰，在他胸口静静燃烧，与暗金咒火相互纠缠、制衡。
洞外风雪愈狂，似有龙吟隐隐从北方传来，穿越一千八百万里虚空，落入这冰崖深处的洞窟中。
葬神海，要起风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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