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无边无际的黑暗，粘稠而冰冷，如同深海的海藻，缠绕着周淮的意识，将他向更深处拖拽。
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时间的概念。
只有破碎的、扭曲的画面，如同被打碎的琉璃，在黑暗中无序地翻飞、碰撞。
一个清冷如雪的身影，站在讲法堂的阳光下，轮廓模糊，唯有那双眸子，清澈而明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同门互助，理应如此。”声音遥远得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月光如水，洒在小院的石桌上，对面坐着的人影仿佛笼罩在一层柔光里，递过一个温润的小瓶。
“只是普通金疮药，聊胜于无。”触手微温，心底似乎有什么东西轻轻动了一下。
后山林地，剑气纵横，那道身影灵动如仙，剑尖每每在关键时刻点到即止，逼迫着他将身法催动到极致。
“你的身法……很奇特。”清冷的嗓音里，带着一丝极淡的讶异。
分别时，那轻声的提醒：“小比抽签明日开始。据我所知，孙浒已打通关节，很可能与你提前相遇。”
风牙谷中，并肩而战，风兔的利爪与风刃交错。为护她侧翼，他以身法引开攻击，衣袖破裂。任务完成时，她看向他破损的衣袖，轻声询问：“你的身法……很奇特。是宗门传承吗？” 他含糊以对，心中却因隐瞒而泛起一丝愧疚。
月下对坐，灵茶氤氲，她成功筑基出关，前来祝贺。月色勾勒着她清丽的侧颜，气氛宁静而温馨。她分享着筑基的感悟，他将《蕴神诀》的部分心得告知。分别时，她轻声道：“宗门大比，小心。” 他点头，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心中曾被一种陌生的暖意填满……
这些画面，这些声音，这些曾在他心底留下或深或浅痕迹的瞬间，此刻如同被狂风席卷的落叶，在黑暗的识海中疯狂旋转、碰撞。
然后，他“听”到了声音。
不是画面里的声音，而是来自这些记忆碎片本身，细微得如同冰面裂开的脆响。
“咔嚓……咔嚓嚓……”
那声音初时细微，继而连绵，最终汇成一片令人牙酸的碎裂声！
他“看”向那些翻飞的记忆碎片，尤其是那些带着月华、带着剑气、带着清冷身影的碎片——它们上面，不知何时，已然布满了密密麻麻、纵横交错的裂痕！
如同被重锤砸过的琉璃，虽未彻底崩散，却已濒临极限。
裂痕蔓延之处，画面变得模糊、失真。
他记得林清瑶帮他解围，却记不清她当时具体站在哪个方位，阳光在她发梢跳跃的角度。
他记得她赠予丹药，却记不起接过药瓶时，指尖触碰那一瞬的微妙触感，以及心底那悄然泛起的、陌生的涟漪。
他记得她月下祝贺，却记不住她当时眼中是否有一丝不同于平日的柔和，记不住那晚的月光究竟有多亮，茶香究竟有多醇。
他记得风牙谷中的并肩，记得她询问身法时的眼神，却记不起自己当时因隐瞒而生的愧疚，具体有多重。
记忆还在。
关于“林清瑶”这个人的存在，关于她做过的事情，这些客观的“事实”，如同冰冷的文字记录，依旧存在于他的识海。
但那些构成记忆温度、色彩、情感的细微之处——那初遇时一刹那的惊艳与悸动，那一次次接触中悄然积累的好感与亲近，那月下对坐时心底无声流淌的暖意……这些真正赋予记忆生命力的东西，正随着那些裂痕的蔓延，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剥离。
他记得她，却正在……忘记喜欢她的感觉。
忘记那份因她一个眼神而心弦微动。
忘记那份因她一句关怀而暗自欣喜。
忘记那份想要靠近、却又因自身秘密而踌躇的复杂心绪。
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空虚和恐慌，如同冰冷的毒蛇，噬咬着他的灵魂。比肉身被雷霆灼烧更痛，比真元枯竭更让人绝望！
“不……”
他在黑暗中无声地呐喊，试图伸出手，去抓住那些正在失去色彩、变得苍白而冰冷的记忆碎片。
可他的手，穿过的只有一片虚无。
那些承载着情感的琉璃，依旧悬浮在那里，轮廓未变，却已黯淡无光，冰冷如同墓石。裂痕遍布，仿佛轻轻一触，就会彻底化为齑粉。
……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瞬，或许是永恒。
一丝微弱的光亮，刺破了沉重的黑暗。
周淮艰难地掀开仿佛粘在一起的眼皮，模糊的视线逐渐聚焦。
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静室屋顶，散发着淡淡的药草清香。身体各处传来撕裂般的剧痛，提醒着他之前那场惨烈战斗的真实。真元依旧枯竭，经脉如同干涸的河床，稍微运转意念，便传来针扎似的刺痛。
但这些肉身上的痛苦，与他此刻内心的空洞相比，显得微不足道。
他怔怔地望着屋顶，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再次浮现出林清瑶的身影。
他知道她是林清瑶。
他知道她帮过自己很多次。
他知道自己应该感激她，应该……
应该还有什么？
他努力地去回想，去捕捉那些与之相关的画面。画面依旧清晰，讲法堂、小院、后山、风牙谷……一幕幕，如同走马灯般闪过。
可是，心湖之中，却再也泛不起丝毫涟漪。
没有温暖，没有悸动，没有那份悄然滋长、却未曾言明的情愫。
就像在看一段与自己无关的、记录着陌生人善行的留影。
一种深沉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悲恸和茫然，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失去了什么？他到底忘记了什么？
他知道自己忘记了非常重要的东西，却连那东西究竟是什么，都变得模糊不清。
这种认知与情感的割裂，这种明知缺失却无法弥补的空洞，比彻底的遗忘，更加残忍。
一滴冰凉的液体，毫无征兆地从他眼角滑落，沿着苍白的脸颊，无声地没入鬓角。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流泪。
只是觉得，心里空了一块，很冷，很疼。
静室的门被轻轻推开，衍星河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依旧是那副温润如玉的模样。他看着榻上面无表情、眼神空洞却莫名流下泪水的周淮，脚步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复杂。
他走到榻边，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
“周师弟，有时过于强大的力量，本身就是诅咒。”
他的目光似乎能穿透周淮的肉身，看到他那布满裂痕、黯淡无光的识海。
“决赛……你还可一战否？”
周淮没有回答，甚至没有转动眼珠。
他的目光依旧空洞地望着屋顶，仿佛透过那坚实的石料，看到了自己支离破碎的内心，看到了那些布满裂痕、失去温度的记忆琉璃。
代价……
这就是代价……
他赢了比赛，踏入了决赛。
却仿佛，输掉了更多，无法衡量、无法挽回的东西。
记忆的裂痕，已然深可见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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