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台还在往上走，仿佛没有尽头。它穿过云海，踏过星河残影，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时间的缝隙里。秦明站在边缘，脚下是翻涌的雾气，头顶是无边的天穹。他的身体不再摇晃，不是因为站稳了，而是他已将自己钉在了这一瞬——眉心的金纹忽然发烫，像有熔岩从颅内奔涌而出，灼热顺着经脉冲刷四肢百骸，仿佛每一根骨头都在被重新锻造。
他一句话也不说，嘴唇抿成一条线，牙关紧咬，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却在半空中凝成霜粒，簌簌落下。他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扇白玉大门，门缝中透出的光太亮了，比正午的太阳还要刺目十倍，可他竟没有眨眼。那光不单是视觉上的冲击，更像是一种审判，一道穿透灵魂的审视，直直照进他记忆最深的角落。
王灵官立在他身后一步之遥，黑袍猎猎，金鞭垂地，鞭梢一点火星悄然闪灭，如同呼吸般微弱而规律。他的神情沉静如古井，但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波动——他知道，这一刻，不只是天门开启，更是命运之轮开始转动。
黑袍人依旧伫立门前，身形枯瘦，仿佛一具披着夜色的影子。他的权杖斜指地面，杖头雕刻着一只闭目的兽首，此刻那兽唇竟微微颤动了一下，似在低语什么禁忌之言。空气沉重得如同铅块压在胸口，连风也停了，天地间只剩下心跳与呼吸的节奏，缓慢、压抑，几乎凝滞。
“走。”王灵官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如刀劈开寂静，清晰得每一个字都落在石阶上，激起无形回响。
秦明抬起脚，踩上最后几级台阶。
第一脚落下时，脚下浮现出一个金色符文，繁复古老，形似篆体“名”字缠绕雷纹，转瞬即逝。
第二步，又一道符文浮现，这次是“守”字，带着守护之意，光芒稍长。
第三步，右耳骤然剧痛！
银耳钉像被投入熔炉的铁针，滚烫无比，刺入骨髓，直贯脑仁。他猛地抽气，喉间发出一声闷哼，脚步却未停。他知道，这是印记在觉醒，是血脉与使命之间的共鸣。若此时退缩，便再无回头之路。
刚迈出第三步，天门之内钟声再起。
不再是悠远绵长的那一记鸣响，而是短促、沉重，一声接一声，如擂鼓敲心，节奏诡异，仿佛在试探他的意志，也在丈量他的魂魄重量。
秦明胸口发闷，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跳动艰难。脑海中画面纷至沓来——
奶奶坐在老屋门口的小板凳上，花白头发被风吹乱，粗糙的手剥着豆子，嘴里喃喃：“名字不能丢啊，小明……名字要是没了，魂就散了。”
部队清晨的哨音划破营地，战友们跑步的脚步声整齐有力，他曾是其中的一员，肩扛责任，步履坚定。
殡仪馆冰冷的地板，他躺在那里，意识模糊，只听见医生宣布死亡时间的声音，还有母亲撕心裂肺的一声哭喊。那一瞬间，他看见香案上那根歪了的香，烟歪斜飘散，像是某种预兆……
记忆如潮水冲撞理智，几乎将他淹没。
他用力闭了一下眼，睫毛颤抖，汗水滑落眼角，带来一阵刺痛。
再睁开时，眼神清明如洗，瞳孔深处燃起一簇火。
“我是秦明。”
声音不高，却穿透钟声，稳稳落地，像是对自己说，也像是对整个天界宣告。
王灵官嘴角微不可察地扬了扬，右手缓缓举起金鞭。
鞭身泛起赤红光泽，火焰自握柄蔓延而上，缠绕其上，宛如活物苏醒。他手腕一抖，金鞭凌空划出一道弧光，火线迸裂，如流星斩落！
三道由云雾凝成的锁链横亘门前，发出尖锐嘶鸣，挣扎欲动。
火线精准劈下，锁链应声断裂，化作灰烬飘散，空气中残留着焦糊的气息和淡淡的符咒余味。
“护法神将，你敢闯天规？”黑袍人终于开口，声音沙哑难听，像是千万张纸片摩擦而成，带着腐朽与警告的味道。
“不是闯。”王灵官走到秦明身边，肩并肩而立，语气平稳如山，“是奉命引荐。玉帝亲点之人，已至门前。”
黑袍人缓缓转头，目光落在秦明脸上，那双看不见瞳孔的眼睛仿佛能穿透皮肉，直视灵魂。片刻后，视线移向他眉心——那道金纹正轻轻跳动，频率竟与钟声完全一致，一拍不差。
沉默持续了几息。
最终，黑袍人退了半步，权杖轻点门框。
刹那间，天门无声开启，厚重如山岳的大门缓缓向内滑开，露出一条笔直通向深处的道路。
两旁立着青铜灯柱，每隔九步一根，共三十六根，排列成阴阳交错之势。灯焰幽蓝，静静燃烧，却不生热，反而散发出一股清凉之意，仿佛净化一切杂念。灯光映照下，地面泛着玉石般的温润光泽，隐约可见底下流动的符文轨迹，如同血脉运行。
秦明迈步走入。
每一步落下，脚底都有细微的震颤传来，像是大地在回应他的存在。他能感觉到，这座天庭并非冷漠无情，而是在观察，在等待，在判断他是否值得进入这片至高之地。
王灵官跟在身后，始终保持着三步距离。他知道规矩：凡人上天，不可并行，不可仰视神座，不可妄语天机。他是引路人，也是监督者。
道路尽头，便是凌霄殿前的大广场。
整片地面由整块白玉雕琢而成，光滑如镜，倒映着苍穹。中央刻着巨大的八卦图，阴阳鱼缓缓旋转，周围八根蟠龙柱巍然耸立，龙目镶嵌赤玉，此刻逐一亮起红光，符文流转，阵法已然启动。
两人走到八卦图中心，站定。
天空骤然裂开一道口子，金光倾泻而下，如天河倒灌，尽数笼罩秦明全身。他抬头望去，云层翻滚，凝聚成一张巨大无比的面容——非实体，非物质，只是一种超越理解的存在感，仿佛宇宙本身睁开了眼睛。
“你叫秦明？”
声音来自四面八方，无处不在，却又无法捕捉源头。
“是。”他答，声音平静，毫无畏惧。
“你是凡人，未登仙籍，未曾受箓，不曾拜庙，亦无功德加身。凭什么插手阴阳之事？凭何染指生死之权？”
秦明没有立刻回答。他在思索，在整理那些深埋心底的画面。
他想起奶奶临终前死死抓着他的手，指尖冰凉，反复呢喃：“名字不能丢……”
他想起巡逻途中，暴雨夜里，一位老人拄拐站在巷口等他，说：“小秦来了，我就安心了。”
他想起骨桥之上，亡魂拉扯着他往下坠，他拼尽最后一口气爬回来，只为完成那个承诺——送一封信到阳世。
这些都不是功绩，也不是资格。
但它们构成了他。
“我没有资格。”他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但我愿意做这件事。守一个人的平安，护一方清净。这就是我的理由。”
金光微微一颤，仿佛受到了某种触动。
紧接着，另一个声音响起，更低沉，更古老，像是从地脉深处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你不是神，不是鬼，也不是亡魂。三界簿册无你之名，律令不载，因果不论。谁准你插手生死轮回？”
王灵官上前半步，右手一翻，掌心浮现出一团虚影——正是秦明右耳银耳钉的模样。
虚影缓缓旋转，内部显现出一道极其古老的印记：一道闪电环绕着一个“名”字，字体苍劲，笔画间流淌着岁月的痕迹。
“此乃‘纠察印’。”王灵官朗声道，声震四方，“乃上古守名者传承之信物，千年仅存唯一。今日归位，顺应天命，应劫而生！”
金光陷入短暂的寂静。
与此同时，广场上的八卦图开始缓缓转动，速度逐渐加快，八根蟠龙柱同时爆发出耀眼红光，符文交织成网，覆盖整个空间。一股难以想象的压力从天而降，重重砸在秦明肩头，仿佛整座天庭都在考验他的承受力。
他双腿一软，膝盖几乎触地，肌肉剧烈颤抖，骨骼咯咯作响。但他咬紧牙关，硬生生挺直脊梁，用意志撑住了身体。
第三个声音响起，只有一个字——
“可。”
话音落下的瞬间，金光猛然收缩，化作一道光柱，狠狠砸在秦明头顶！
他整个人被吞没其中，意识瞬间剥离肉体，坠入一片浩瀚虚空。
无数画面飞速掠过——
他看到城市街头，游荡的亡魂或满脸血污，或怀抱旧照片低声啜泣；
他看到地府深处，十八层地狱的规则如电网般连接天地，维系着秩序的运转；
他看到香火升腾，汇成河流，在夜空中蜿蜒流淌，滋养着无数庙宇与信仰；
他还看到未来的自己，身穿黑色冲锋衣，手持一份死亡证明，纸上名字正在一点点消失，墨迹溃散如灰……
“不！”他在意识深处怒吼，“我是秦明！我不会忘记我自己！”
他死死记住这个名字，像抓住一根悬于深渊之上的绳索。
就在即将迷失之际，耳边忽然飘来一股熟悉的味道——潮湿的泥土混合艾草清香，那是童年夏日，奶奶为他戴上护身符时点燃的驱邪香草气息。
右耳的银耳钉烫得几乎要融化，可也正是这份痛感，让他清醒。
他一遍遍低声念诵：“我是秦明。我是秦明。我是秦明。”
每一次呼唤，都像是在混沌中点亮一盏灯。
不知过了多久，金光缓缓收回。
秦明跪在地上，大口喘息，虽然他已经不需要呼吸。汗水浸透衣衫，眉心的金纹已不再是虚影，而是一道实实在在的竖痕，形如闪电，嵌入皮肤之下，隐隐发光，仿佛烙印着某种不可磨灭的身份。
王灵官伸手扶起他，动作少见地温和。
“从今天起，你就是三界纠察官。”他说，声音低沉而郑重，“你不是神仙，也不是鬼差。你是活人，却能行走阴阳两界，查遗补漏，纠察失衡。这个身份没人帮你铺路，也没人替你担责。出了错，只能你自己扛。”
秦明点点头，抬手摸了摸眉心，又轻轻碰了碰右耳的银耳钉。两者仍在发热，但已趋于稳定，像是完成了某种融合。
“我能回去吗？”他问。
“能。”王灵官指向远处一座悬浮于云端的石台，“那是接引台。踏上它，便可重返人间。你的肉身还在殡仪馆停尸间，时间才过去十分钟。”
秦明一步步走向云台，脚步稳健，再无初来时的虚浮。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感知发生了变化——闭上眼，也能“看见”人间的方向。那里有一丝淡淡的痕迹，像是有人在无声哭泣，又像风吹着纸灰的味道，若有若无，却真实存在。
他踏上云台。
王灵官也随之而来，站在边缘。
“记住一句话。”他说，目光深邃，“你不是因为要当官才被选中的。你是被人需要，才成了这个人。”
秦明转头看他。
这位一向冷峻严厉的神将，此刻竟难得地笑了，嘴角勾起一丝极淡却真实的弧度。他轻轻拍了下秦明的肩膀，力道很轻，却重若千钧。
“去吧。”他说，“人间的事，等你处理。”
云台开始下降，速度不快，却坚定无疑，不会再停。
凌霄殿的光辉渐渐远去，天门缓缓合拢，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秦明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指尖有一点淡淡的金光闪过，随即隐没。他知道，有些事，再也回不去了。
风在耳边呼啸，黑色冲锋衣猎猎作响。
他最后看了一眼天空——那片他曾以为遥不可及的苍穹，如今已留下他的足迹。
然后，他低下头。
云台穿过层层云霭，朝着灯火璀璨的城市坠去。
下方的万家灯火越来越近，像星辰落入尘世。
而在某条街角，一封无人认领的信正静静躺在雨水中，信封上的字迹已经开始模糊。
一场新的故事，正等着他去开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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