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粘稠而冰冷,如同实质的潮水,试图将陆停云的意识彻底拖入深渊。但那撕心裂肺的痛楚,那眼睁睁看着红色身影被黑暗吞噬的绝望,如同烧红的烙铁,灼烫着他的神经,竟强行对抗着药力,让他保留了一丝摇摇欲坠的清明。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被亲卫扶起,又是如何被架着,几乎是拖着,冲向了混乱的战场前沿。谷口方向,喊杀声震天,火光将半边天都映成了血色,那是主力按照既定计划,在苏清月以身为饵引开大部分敌军后,发起的决死突围。
可陆停云的目光,却死死地钉在西北方向,那片被更加浓重黑暗和隐约火光笼罩的黑风峪。
“王爷!东南谷口已撕开缺口!周将军请您速速移驾!”亲卫队长浑身浴血,冲到他面前急声嘶喊。
陆停云仿佛没有听见,他猛地推开搀扶他的亲卫,踉跄着向前冲了几步,望向黑风峪的方向,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马……给我马!”
“王爷!不可!那边是死地!苏督军她……”亲卫队长试图阻拦。
“马——!”陆停云猛地转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是近乎疯狂的赤红,是毁天灭地的暴戾,更是深不见底的、濒临崩溃的绝望。他一把抽出身边一名士兵腰间的佩刀,刀尖直指亲卫队长,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违令者,斩!”
那不顾一切的疯狂震慑住了所有人。
一匹战马被匆忙牵来。陆停云甚至等不及亲卫搀扶,几乎是爬上了马背,他用受伤的左臂死死抱住马颈,右手紧握着那把夺来的战刀,猛地一夹马腹!
“驾——!”
战马吃痛,发出一声长嘶,如同离弦之箭,朝着与主力突围截然相反的西北方向,朝着那片象征着死亡和毁灭的黑风峪,决绝地冲了过去!几名死忠的亲卫见状,肝胆俱裂,却也只能咬牙翻身上马,紧随其后,冲入那片被死亡阴影笼罩的黑暗。
而此刻的黑风峪,已是另一番炼狱景象。
苏清月策马狂奔,那身灼目的红衣在黑暗中如同跳跃的火焰,牢牢吸引着身后如同跗骨之蛆般的北朝追兵。箭矢如同飞蝗般从身后射来,擦着她的耳畔、身侧呼啸而过,钉入地面或周围的树干,发出夺夺的声响。她伏低身体,凭借着精湛的骑术和对地形的敏锐感知,在崎岖的山路上左冲右突,险之又险地避开致命的攻击。
她的目的明确——将追兵引向黑风峪深处,引向那处绝地,为东南方向的突围争取最多的时间。
马匹终于力竭,在一声悲鸣中前蹄跪倒,将她狠狠摔了出去。苏清月在地上翻滚了几圈,撞在一块山石上才停下,喉头一甜,一股腥甜涌上,又被她强行咽下。她顾不上浑身的剧痛,挣扎着爬起身,抬头望去。
前方,已是绝路。
一道深不见底的断崖,横亘在眼前。崖下云雾缭绕,寒风从谷底倒卷上来,带着死亡的气息。身后,追兵的马蹄声和呐喊声越来越近,火把的光芒如同毒蛇的眼睛,在黑暗中迅速逼近,将她最后一丝退路也彻底封死。
她被逼至悬崖边缘。
北朝的士兵们呈扇形围拢上来,手持兵刃,眼神凶狠,却又带着一丝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和即将得手的兴奋。他们看着这个孤身一人、身着红衣、将他们引至此地的女子,看着她站在悬崖边,身后便是万丈深渊,插翅难逃。
为首的北朝将领,看着苏清月那绝境中依旧挺直的脊梁和冰冷平静的面容,心中莫名升起一股寒意,却又强自镇定,狞笑道:“跑啊!怎么不跑了?不愧是‘寒鸦’,临死还要拖这么多垫背的!可惜,到此为止了!”
苏清月仿佛没有听到他的叫嚣。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面向着那成千上万、如同铁桶般将她围住的北朝敌军。
火光映照下,她脸色苍白如雪,唯有一身红衣,红得刺眼,红得悲壮。山风猎猎,吹拂着她如墨的长发和那身宽大的红衣,衣袂翻飞,如同两面即将燃尽的战旗。
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面前一张张或狰狞、或贪婪、或好奇的脸,然后,越过了他们,投向了遥远的、望归谷的方向。
他……应该已经安全突围了吧?
这样就好。
她微微闭上了眼睛,深吸了一口这夹杂着硝烟和血腥气的、冰冷的空气。再睁开时,眼中所有的情绪都已褪去,只剩下一种空茫的、近乎神性的平静。
然后,在万千敌军惊愕、疑惑、乃至带着一丝被震慑的注视下,她动了。
没有挣扎,没有哭喊,没有绝望的咒骂。
她抬起手臂,足尖轻点,就在那悬崖边缘,在那生死一线的方寸之地,跳起了舞。
是惊鸿舞。
却又不再是建康城夜宴上那支为了求生而跳的祭舞,不再是月下只为一人独舞的倾情之舞。
此时的惊鸿舞,没有了往日的柔美婉转,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铿锵的、决绝的力道。手臂的舒展,如同利剑划破长空;腰肢的扭转,仿佛在与无形的枷锁抗争;足尖的起落,踏在悬崖边缘的碎石上,步步生莲,亦步步惊心。
红衣在她身上,不再是妩媚的装饰,而是化作了燃烧的火焰,化作了浴血的战袍。她的舞姿,不再是取悦他人的技艺,而是一种仪式,一种祭奠,一种对这不公命运的最终控诉,也是对她与那人之间,那惊世孽缘的……最后告别。
她没有音乐,呼啸的山风是她唯一的伴奏;她没有观众,这万千敌军是她最后的看客。
她的动作越来越快,旋转,腾挪,红衣在火光下划出一道道凄艳的弧线,如同凤凰在烈焰中挣扎,悲鸣,却又带着一种不屈的高傲。眉心那道月牙疤,在苍白的脸上,显得格外清晰,如同一个永恒的烙印。
北朝的士兵们看得呆了,忘记了进攻,忘记了呐喊。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一个女子,在必死的绝境中,不是乞求,不是恐惧,而是用这样一种极致美丽又极致惨烈的方式,演绎着生命的终章。
那为首的将领也愣住了,心中那股寒意越来越浓,他下意识地举起了手,想要下令放箭,却又仿佛被那舞蹈中某种悲壮的力量所慑,一时竟未能发出声音。
苏清月的舞姿,在最后一个剧烈的旋转后,骤然定格。
她面向着望归谷的方向,双臂展开,如同凤凰展翅,欲翱翔九天,又如同在拥抱一个永远无法触及的幻影。
她的唇边,缓缓勾起了一抹极致平静、却又带着无尽眷恋与释然的微笑。
然后,她对着那片虚空,对着那个她再也见不到的人,无声地,用尽最后一丝温柔与决绝,说出了那句跨越了生死、跨越了恩怨、也跨越了禁忌的告别:
“陆停云,好好活着。”
就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
那北朝将领终于从震撼中回过神来,一股被戏耍和莫名的恐惧驱使的暴怒涌上心头,他声嘶力竭地吼出了命令:
“放箭——!”
“嗖嗖嗖——!”
早已蓄势待发的弓弩手,瞬间松开了弓弦!
无数支冰冷的箭矢,如同密集的死亡之雨,撕裂空气,带着凄厉的呼啸,朝着悬崖边那道静止的、如同浴火凤凰般的红色身影,笼罩而去!
万箭穿心。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苏清月依旧维持着那个展翅欲飞的姿势,站在悬崖边缘,脸上带着那抹释然而温柔的微笑,望着远方。
然后,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她的身体,如同断了线的血色木偶,缓缓地、决绝地,向后一仰,坠入了那深不见底、云雾缭绕的……
万丈深渊。
那抹鲜艳的红色,在黑暗中划过一道凄厉的弧线,最终,被无尽的黑暗彻底吞噬。
惊鸿已逝,唯余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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