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水不深,仅及小腿,却冰冷刺骨。苏清月架着陆停云,石毅拄着拐杖,三人踉跄着涉水而过,湿透的裤脚紧紧黏在皮肤上,带来阵阵寒意,却也暂时冲刷掉了一些凝固的血污和狼狈。
水声潺潺,掩盖不住苏清月胸腔里那颗几乎要破体而出的心脏跳动声。她的目光死死锁在对岸的村口,锁在那几个玩耍的孩童身上,试图从中分辨出一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阿卯。她的阿卯。如果他还活着,应该也有这么大了。
踏上对岸松软的泥土,踏入那片被槐树荫庇的村口范围,仿佛跨过了一道无形的界限。方才在远处感受到的宁静祥和,在近处被放大,夹杂着泥土、炊烟和牲畜的气味,真实得让人恍惚。
他们的出现,立刻引起了注意。
几个原本在追逐打闹的孩童停了下来,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又带着几分怯生地打量着这三个浑身染血、衣衫褴褛的不速之客。一个正在纳鞋底的老妇人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先是惊讶,随即化为警惕。不远处,一个扛着锄头准备下田的汉子也停下了脚步,手不自觉地握紧了锄柄。
石毅强撑着伤势,上前一步,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却掩不住中气不足的虚弱:“老丈、大娘,莫怕。我们……我们是行路的客商,途中遭了匪人,侥幸逃脱,我……我家少爷伤重,想讨碗水喝,寻个地方暂歇片刻,必有重谢。”他刻意模糊了陆停云的身份,只以“少爷”相称。
那老妇人看了看石毅狼狈的模样,又看了看被苏清月架着、昏迷不醒却难掩贵气的陆停云,最后目光落在脸色苍白、肩头血迹斑斑却眼神清冽的苏清月身上,警惕之色稍缓,叹了口气:“造孽哦……这世道,不太平啊。快,快进来吧,那边有个废弃的柴房,虽破旧,好歹能遮风避雨。”
她指了指村尾一间看起来摇摇欲坠的土坯房。
“多谢大娘!”石毅连忙道谢。
苏清月却站在原地,没有动。她的目光依旧在那些孩童间逡巡,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问那老妇人:“大娘,请问……村里,可有一个叫‘阿卯’的孩子?大概……这么高,”她用手比划了一个高度,那是她记忆中弟弟最后的身量,“眼睛很大,左边眉梢……有一颗小痣。”
她几乎不抱希望。乱世流离,一个被转卖多次的孩子,能活下来已是万幸,怎会恰好就在这个村庄,又怎会恰好还用着旧名?
老妇人愣了一下,皱着眉头想了想,喃喃道:“阿卯?眉梢有痣?”她摇了摇头,“咱们村孩子不多,好像没……”
她话音未落,旁边一个约莫七八岁、一直躲在树后偷偷打量他们的小男孩,却怯生生地探出了半个脑袋,小声嘟囔了一句:“王婆婆家……狗蛋……眉梢就有痣……”
狗蛋?
苏清月的心猛地一跳!目光瞬间锁定了那个说话的小男孩。
那老妇人经此提醒,也恍然道:“哎哟!对对对!瞧我这记性!村东头王猎户家前几年捡回来的那个小子,大名好像就是叫……叫什么卯来着?平时都叫他狗蛋!是了是了,那孩子眉梢是有一颗小痣!”
王猎户家!捡回来的!名字带卯!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轰然对撞!
苏清月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眼前阵阵发黑,几乎站立不住。她架着陆停云的手臂剧烈地颤抖起来,连带着陆停云的身体也晃了晃。
“在……在哪?王猎户家……在哪?”她的声音彻底变了调,尖锐而急促,带着哭腔。
那老妇人和周围的村民都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激动吓了一跳,指了指村东头:“就……就在那边,门口挂着干辣椒和玉米的那家……”
苏清月再也顾不得其他,几乎是拖着陆停云,踉跄着就朝那个方向奔去。石毅见状,也急忙咬牙跟上。
“阿姐……”被她架着的陆停云,在剧烈的颠簸中发出微弱的呓语,不知是在叫她,还是无意识的呻吟。
苏清月充耳不闻。她的世界里,只剩下村东头那间挂着干辣椒和玉米的屋舍。
越来越近。
院子的篱笆很矮,能清楚地看到里面的情形。一个穿着打满补丁的粗布衣服、身形瘦小的小男孩,正蹲在院子里,用树枝认真地在地上划拉着什么。夕阳的余晖落在他略显枯黄的头发上,勾勒出单薄的背影。
苏清月在篱笆外猛地停住脚步,呼吸停滞。
是他吗?
似乎是听到了急促的脚步声,那小男孩疑惑地抬起头,朝院外望来。
那是一张稚嫩、带着营养不良的菜色、却依稀能看出清秀轮廓的小脸。尤其是那双眼睛,大而黑亮,宛如点漆,与苏清月记忆深处那双眼睛,一点点重合。而左边眉梢那颗小小的、淡褐色的痣,更是如同命运的印记,刺入她的眼帘!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苏清月张了张嘴,想喊出那个在心底呼唤了千万次的名字,喉咙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顺着她沾染血污和尘土的脸颊,疯狂滑落。
她松开架着陆停云的手,任由他靠在自己身侧,颤抖着,一步一步,推开那扇虚掩的篱笆门,走了进去。
小男孩看着这个突然闯入、满身血迹、泪流满面的陌生女子,眼中闪过一丝惊慌,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小手紧紧攥住了衣角。
苏清月在他面前蹲下身,视线与他齐平。她贪婪地、一寸一寸地描摹着他的眉眼,他的鼻子,他的嘴巴……是她的小阿卯!真的是他!尽管瘦弱,尽管穿着破旧,但这就是她失散多年、日夜牵挂的弟弟!
她伸出手,想要触碰他的脸颊,却又怕这只是一场易碎的梦,手指停在半空,剧烈地颤抖着。
“阿……阿卯……”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泣音,“是……是阿姐……是阿姐啊……”
小男孩——阿卯,怔怔地看着她,大眼睛里充满了迷茫和困惑。他似乎对这个名字,对这个自称“阿姐”的陌生女子,没有任何印象。
苏清月的心,像是被狠狠揪了一下。是啊,当年分离时,他还那么小,记忆恐怕早已模糊。
她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泪水却流得更凶。她抬起手,用干净的手背,胡乱地擦去脸上的泪和血污,试图让他看得更清楚些,声音放得极轻极柔,生怕吓到他:
“阿卯,别怕……是阿姐……你不记得了吗?小时候……阿姐给你编蚂蚱,给你偷藏糕点……你生病的时候,阿姐整夜整夜抱着你……”
她语无伦次地说着那些破碎的、只属于他们姐弟的过往,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泪。
阿卯依旧茫然地看着她,小小的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在努力回忆着什么。
就在这时,听到动静,一个穿着粗布衣裳、面容憨厚的中年汉子从屋里走了出来,手里还拿着半截编到一半的藤筐,看到院中的情形,愣了一下:“狗蛋,这是……”
苏清月猛地抬起头,看向那汉子,眼中充满了恳求与急迫:“您……您是王猎户?他……他是我弟弟!亲弟弟!我叫苏清月,他叫苏卯!我们失散很多年了!多谢您收留他!大恩大德,苏清月没齿难忘!”她说着,就要跪下。
王猎户吓了一跳,连忙摆手:“使不得使不得!姑娘快起来!”他看了看激动得难以自持的苏清月,又看了看一脸懵懂的阿卯,叹了口气,“这孩子……确实是几年前我打猎时在山里捡到的,当时发着高烧,差点没命,醒了之后,以前的事都不记得了,只模糊记得自己名字里好像有个‘卯’字……我看他可怜,就带回来养着了……”
原来……是这样。他不记得了。
苏清月心中一阵尖锐的疼痛,但更多的是失而复得的巨大狂喜。不记得没关系,只要他还活着!只要她找到他了!
她重新看向阿卯,泪水依旧不停地流,却努力绽放出一个极其灿烂、又极其心酸的笑容,朝着他,缓缓张开了双臂。
那是一个等待了太久太久的拥抱。
阿卯看着她的笑容,看着她张开的双臂,眼中的迷茫和戒备,一点点消散。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无法言说的亲近感,悄然滋生。他犹豫了一下,小小的身体,试探性地、一点点地,朝着那个充满泪水和血迹的怀抱,挪了过去。
最终,他投入了她的怀中。
苏清月猛地收紧手臂,将失而复得的弟弟紧紧、紧紧地搂在怀里,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之中,再也不分开。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浸湿了阿卯肩头粗布的衣裳。她将脸埋在他瘦小的肩头,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压抑了太久的、如同小兽哀鸣般的痛哭声。
所有的艰辛,所有的危险,所有的欺骗与绝望,在这一刻,仿佛都值得了。
阿卯起初有些僵硬,但很快,怀中的温暖和那无法作伪的悲恸感染了他。他伸出小手,笨拙地、轻轻地拍了拍苏清月的后背,小声地、带着不确定地,喊了一声:
“阿……阿姐?”
这一声“阿姐”,如同天籁。
苏清月哭得几乎喘不过气,只能用力地点头。
夕阳将相拥的姐弟二人镀上一层温暖的金光。院子里,刚刚缓过一口气、靠坐在篱笆边的陆停云,静静地看着这一幕,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中,极快地掠过一丝复杂难辨的微光。
就在这时,依偎在苏清月怀里的阿卯,抬起小脸,乌溜溜的大眼睛越过苏清月的肩膀,好奇地落在了那个即使昏迷也难掩风华、此刻靠坐在那里的陆停云身上。
他眨了眨眼睛,怯生生地拉了拉苏清月破损的衣袖,用小手指着陆停云,稚声稚气地问:
“阿姐,这个好看的哥哥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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