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城的初雪,来得又急又猛,像是要把这座金粉堆砌的城池彻底掩埋。
雪花不是飘,是砸。砸在秦淮河画舫的琉璃瓦上,砸在歌女拨弄的琵琶弦上,砸在苏清月腕间那截冰冷沉重的玄铁锁链上。寒气从敞开的雕花殿门灌进来,混着殿内浓郁得令人作呕的龙涎香,黏在她纤长的睫毛上,凝成细碎的冰晶。
她跪在宴厅中央,猩红的波斯毡毯像一摊凝固的血,衬得她一身素白麻衣愈发刺眼。殿内暖如春昼,她却觉得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
“罪臣之女苏清月,一舞惊鸿,赐宴宾客。”
宦官尖细的嗓音,像淬了毒的针,穿透丝竹管弦,精准地刺入每个人的耳膜。席间觥筹交错暂歇,那些或贪婪、或鄙夷、或纯粹看戏的目光,黏在她裸露的颈项和纤细的脚踝上,慢条斯理地剥皮拆骨。
她知道,今夜只有两条路。要么,成为席间某个权贵的新玩物;要么,就成为这建康城外,乱葬岗里一具无人问津的尸体。
没有第三条。
鼓点,就在这一刻,毫无预兆地炸响。
不是靡靡之音,是战鼓!沉雄,悲怆,带着金戈铁马的煞气。
苏清月动了。
水袖破开氤氲香风,如两道白练,却不是柔媚的缠绕,而是决绝的撕裂。她未褪素服,麻衣如雪,在三十六盏连枝灯炙热的光线下疯狂旋转,足腕上那圈细金铃铛,随着她的舞步,发出碎玉般急促又清冽的鸣响。
不是取悦权贵的惊鸿舞。
这是……前朝大周皇室,祭天告祖的《云门》!
满座哗然。
乐师的手指僵在琴弦上,宾客的酒杯停在唇边。这舞,每一步都踏在诛九族的刀锋上!她父兄的尸骨未寒,她竟敢在仇人的宴席上,跳这亡国之舞!
主位之上,当今权势最盛的宰相王崇,慢慢放下了酒杯,眼底晦暗不明。他抬了抬手。
音乐戛然而止。
殿内死寂。只有苏清月胸腔里剧烈的心跳,和金铃余韵的震颤。她维持着最后一个旋身的姿态,微微喘息,清冷的目光扫过席间一张张或震惊或恐惧的脸,最后,落在王崇那张看不出喜怒的脸上。
“拖下去。”王崇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两名披甲卫士应声上前,铁靴踏地,声如闷雷,震得人心头发颤。
就在这时——
“哐当!”
殿门处传来一声脆响,伴随着醉醺醺的抱怨:“晦气!真是晦气!好好的雪景不看,挤在这儿听什么破锣嗓子……堵得小爷路都走不利索!”
所有人循声望去。
只见一个披着雪白狐裘的身影,踉跄着闯了进来,险些带倒殿门旁的仙鹤衔芝青铜灯。他身姿颀长,风姿特秀,一张脸生得极好,眉眼如墨染,唇色似涂丹,左眼尾一滴泪痣,在灯下格外显眼。只是此刻双颊泛着不正常的酡红,眼神迷离,步履虚浮,显然是醉得不轻。正是琅琊陆氏的嫡子,建康城着名的废物美人——陆屿,陆停云。
他仿佛没看见这凝滞得快要结冰的气氛,也没看见主位上面沉如水的宰相,一手还拎着个近乎空了的酒壶,径直摇晃到舞池中央,目光直勾勾地落在苏清月身上。
甲士迟疑地停下脚步,看向王崇。
陆屿(字停云)凑近苏清月,带着浓重酒气的呼吸拂过她冰冷的耳廓。他伸出两根手指,轻佻地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脸来。他的指尖冰凉,与他醉醺醺的状态截然不同。
殿内灯火通明,他仔细端详着她的脸,从苍白的额头,到挺翘的鼻尖,最后落在那双沉静如古井的眼眸上。那眼睛里没有恐惧,没有乞求,只有一片荒芜的死寂。
忽然,他咧开嘴笑了,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带着十足的纨绔痞气。他转过头,对着主位上的王崇,语气随意得像是在讨要一件不起眼的小玩意儿:
“王叔,这玩意儿……”他晃了晃捏着苏清月下巴的手,“……有点意思。像极了我昨夜熬鹰时,不小心折断翅膀的那只海东青。瞧着可怜见的,送我拿回去试药,可好?”
满堂寂静落针可闻。
旋即,爆发出压抑不住的哄笑。
“陆家这小子,真是醉糊涂了!”
“竟向宰相讨要罪奴,还是试药?果然是色令智昏!”
“啧啧,琅琊陆氏的门风啊……”
王崇盯着陆停云,目光锐利如鹰,仿佛要从他醉意朦胧的表象下,剥出点什么别的东西来。然而陆停云只是笑嘻嘻地回望着他,甚至还打了个酒嗝。
半晌,王崇脸上缓缓扯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摆了摆手,语气带着一种纵容晚辈胡闹的无奈:“既然停云喜欢,带走便是。一个罪奴而已,莫要耽误了诸位大人饮酒的雅兴。”
“多谢王叔!”陆停云嘻嘻一笑,拽起苏清月手腕上的锁链,像是牵着一只不听话的猫狗,摇摇晃晃地就往殿外走。那铁链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哗啦声。
经过王崇席前时,他脚步似乎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一个趔趄,差点栽倒,幸而扶住了案几边缘。他嘟囔着骂了句什么,没人听清。
只有被他拽着的苏清月,在那一刻,清晰地看到,他扶住案几的那只手的袖口内侧,沾染了一小片不起眼的、深褐色的污渍。
那是……干涸的血迹。
她的心猛地一缩。
夜漏未尽,陆府,惊鸿阁。
与其说是阁,不如说是一座精致的牢笼。陈设华丽,锦帐软褥,熏香袅袅,唯独那扇窗,钉着结实的铁条。
陆停云身上的醉意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他随手将锁链的另一头铐在床柱上,动作熟练得像是在拴马。然后他抛过一个青瓷小瓶,落在苏清月身边的锦褥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脱了。”他的声音没有半分温度,与宴席上那个轻佻的纨绔判若两人,“自己上药。别死了,你的舞,我还没看够。”
他转身走向墙边的紫檀木药柜,背对着她开始翻找。
苏清月蜷缩在床角,握紧了袖中那根磨得尖利的银簪——那是她最后的武器。她盯着他的背影,这个男人身上充满了矛盾。纨绔的皮囊,刺客的嫌疑,还有那转瞬即逝的……悲悯?
就在她指尖触碰到簪子的瞬间,窗外极远处,忽然传来几声夜枭的啼叫。
三长,一短。
陆停云翻找药材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连一息都不到,便又恢复如常。若非苏清月一直死死盯着他,绝难发现。
“权当养了只会跳舞的猫儿。”他拿起几株草药,语气依旧平淡,仿佛在自言自语。
话音未落——
“铃——!”
床榻内侧,一处极其隐蔽的铜铃,突然发出一串急促尖锐的震响!
陆停云脸色骤变,几乎是同一时刻,他猛地回身,一把扯过旁边厚重的墨狐皮斗篷,迅雷不及掩耳地将苏清月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裹住,抱着她滚向墙壁!
“砰!”
一声机括轻响,他们身下的床板陡然翻转,露出一个黑黢黢的洞口。两人瞬间坠入黑暗。
在石门合拢的最后一刹那,被裹在斗篷里的苏清月,透过那狭窄的缝隙,清晰地看到——方才陆停云丢给她的那个青瓷药瓶坠落的地方,三枚泛着幽蓝寒光的毒蒺藜,正深深地钉在地板上。
若不是他……
黑暗的密道里,只剩下两人急促的呼吸声。他的一只手仍护在她脑后,另一只手已按在腰间。那里,藏着一柄软剑的轮廓。
苏清月的心跳如擂鼓。
惊鸿客……真的是他。
而那欲置他于死地的人,又是谁?
这场始于利用的棋局,在她踏入陆府的第一个夜晚,就已露出了狰狞的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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