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晖将沈清莲的身影拉得又细又长，孤零零地投射在通往图书馆的林荫小路上。周围的喧嚣——篮球场上的呼喊、放学后的笑闹、自行车的铃声——都像被隔绝在一层透明的、厚重的玻璃罩外，传入她耳中只有模糊不清的回响。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像是拖着无形的镣铐。书包的重量压在肩上，沉甸甸的，仿佛装着她全部已然破碎的世界。
图书馆那扇熟悉的暗红色木门出现在眼前，像是一个沉默的、与世隔绝的洞口。她推开它，熟悉的、混合着旧书纸张、油墨和淡淡樟脑丸气味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一种恒定的、令人心安的凉意。这气味曾经是她唯一的慰藉，是她在淤泥般的现实中得以喘息的一方净土。然而今天，这气味吸入肺腑，却只带来一阵冰冷的空虚。
大厅里很安静，只有管理员在借阅台后低头整理着书籍，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几个零星的学生分散坐在阅览区的长桌前，埋头苦读。没有人抬头看她一眼。她像一个真正的幽灵，悄无声息地穿过一排排高耸的书架，走向那个最里面、靠窗的、属于她的角落。
那里光线已经有些昏暗，夕阳的金色光芒斜斜地照射进来，在布满灰尘的空气里划出一道道清晰的光柱，给陈旧的书桌和斑驳的墙面镀上了一层不真实的、温暖的光晕。这温暖，与她内心的冰冷形成了残酷的对比。
她放下书包，动作机械地取出那个熟悉的、边缘已经磨损的软抄本和一支普通的钢笔。这本子曾是她誊抄诗词、记录心情、汲取力量的圣地。她翻开本子，前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工整的字迹，大多是《爱莲说》的片段，还有零星几句诗词摘抄。每一笔每一划，都曾是她对抗外界污浊、坚守内心洁净的宣言。
笔尖蘸了蘸墨水，她习惯性地、几乎是本能地，在新的一页上写下标题：
《爱莲说》 宋 周敦颐
然后，是开篇的句子：“水陆草木之花，可爱者甚蕃……”
她的手腕稳定，字迹依旧工整清秀，与往常并无二致。但若仔细看，会发现她的指尖微微泛白，握着笔的力道大得惊人。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写着，像是在完成一项必须履行的仪式，又像是在进行一场绝望的自我求证。
“晋陶渊明独爱菊。自李唐来，世人甚爱牡丹。予独爱莲……”
写到这里，她的笔尖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呼吸似乎也跟着滞涩了一瞬。她抬起眼，望向窗外。窗外是熟悉的杉树林，在夕阳下拖着长长的影子，静谧而安然。但她看到的，却不是这片景色，而是记忆中母亲递过来的那杯橙汁，是沈寒川那贪婪审视的目光，是那片刺眼的、暗红色的血迹，是母亲跪地哭求时那扭曲的脸……
她猛地低下头，像是要驱散这些可怕的幻象，笔尖重新落在纸上，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力度，飞快地写下接下来的句子：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出淤泥而不染”。
当这六个字落在纸上时，时间仿佛骤然停止了。
笔尖死死地钉在了那个“染”字的最后一笔上，墨水不受控制地晕开了一小团墨迹。沈清莲整个人僵住了，握着笔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淤泥……不染……
什么是淤泥？是学校里无尽的霸凌和冷漠？是网络上恶毒的谣言？是贫穷带来的屈辱？不，那些都太浅薄了。真正的淤泥，是至亲的背叛！是那个本该为你遮风挡雨的人，亲手将你推入肮脏的深渊！是那个口口声声说“爱你”的母亲，用一杯果汁，将你献祭给了魔鬼！
不染？如何不染？身体被玷污，尊严被践踏，信任被粉碎，灵魂被撕裂……她早已从里到外，被那粘稠、腥臭的淤泥浸透、污染得体无完肤！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绝望和肮脏的气息！
“出淤泥而不染”……这句话，此刻读来，是多么巨大、多么残忍、多么歇斯底里的讽刺！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她的心上，发出“滋滋”的焦糊声。她一直以来赖以支撑的精神支柱，在这血淋淋的现实面前，轰然倒塌，碎成齑粉！
视线瞬间模糊了。滚烫的液体毫无征兆地冲破了那死死压抑的堤坝，从她干涩刺痛的眼眶中汹涌而出，大颗大颗地、无声地砸落在刚刚写下的字迹上。
“啪嗒……”
一滴泪水正好落在“染”字那团晕开的墨迹上，蓝色的墨迹被泪水化开，变得更加模糊不清，像一团永远无法洗净的污渍。
“啪嗒……啪嗒……”
更多的泪水接连落下，迅速浸湿了纸张，将那几句曾经给予她无数力量的文字晕染成一片模糊的、悲伤的蓝色水痕。工整的字迹在泪水中扭曲、变形，如同她此刻支离破碎的内心。
她再也无法维持那麻木的平静。压抑了整整一天的、不，是压抑了从昨夜开始的所有恐惧、屈辱、愤怒和彻骨的绝望，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将她淹没。她猛地扔下笔，钢笔滚落在桌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图书馆里显得格外刺耳。
她慌忙低下头，用双手死死地捂住嘴，将脸深深地埋进臂弯里，趴在冰凉的桌面上。瘦削的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耸动起来，像寒风中瑟瑟发抖的落叶。她咬紧牙关，喉咙里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却硬是没有让一丝哭声逸出来。
泪水疯狂地涌出，浸湿了她的衣袖，冰凉一片。她哭得全身都在颤抖，胃部痉挛般地抽痛，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这是一种无声的、却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令人心碎的崩溃。是对信仰崩塌的绝望，是对自身污秽的痛恨，是对未来无尽的黑暗的恐惧。
她曾经以为，只要坚守内心的洁净，就能抵御外界的污浊。可现在她才发现，当污浊来自你无法逃离、无法抗拒的源头时，当背叛来自你最深信的人时，所有的坚守都成了笑话。“莲”早已被连根拔起，扔进了最肮脏的泥潭，被践踏，被碾碎，如何还能“不染”？
就在她沉浸在这灭顶般的悲伤中，趴在桌上无声恸哭时，在她身后不远处，两排书架之间的阴影里，一个清瘦的身影微微顿住了正要抽出一本书的手。
那是沈星河。他通常坐在图书馆另一个靠窗的安静角落，今天是因为要找一本参考书才走到这个区域。他听到细微的、压抑的啜泣声，下意识地望过去，看到了那个趴在桌上、肩膀剧烈颤抖的熟悉背影。是那个总是独来独往、眼神清冷又带着哀伤的女生。他见过她很多次，总是安静地坐在那个角落，有时抄写着什么，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专注和……易碎。
他看到她扔下的笔，看到她面前笔记本上被泪水晕开的一片模糊字迹。虽然看不清具体内容，但那无声却剧烈的悲伤，像无形的波纹，在寂静的空气里扩散开来。他站在原地，没有动，也没有出声打扰。镜片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和……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关切。但他终究什么也没做，只是默默地收回目光，拿着找到的书，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开了这个区域，将这片充满悲伤的空间，留给了那个彻底崩溃的女孩。
沈清莲对这一切毫无察觉。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痛苦里，不知哭了多久，直到眼泪再次流干，只剩下干涩的疼痛和一种精疲力尽的虚脱。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图书馆里的灯陆续亮起，昏黄的光线笼罩着她，更添几分凄凉。
她终于缓缓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眼睛红肿得像桃子。她看着桌上那本被泪水毁掉的字迹，看着那句变得模糊扭曲的“出淤泥而不染”，嘴角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绝望的弧度。
她伸出手，慢慢地将那一页纸从本子上撕了下来，动作缓慢而坚定。然后，她将这张浸满泪水和讽刺的纸，一下，一下，撕成了碎片，再揉成一团，紧紧攥在手心，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图书馆，这个曾经的避难所，此刻再也无法给她带来任何安慰。它只是更深刻地提醒着她，她早已身陷淤泥，永世不得超生。她最后一点微弱的光，熄灭了。
她默默地收拾好书包，将那一团碎纸紧紧攥在手心，像是攥着自己那颗同样破碎的心。然后，她站起身，拖着沉重无比的步伐，低着头，一步一步地，走出了图书馆，重新融入外面已然降临的、浓稠的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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