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尤记铺子那点微薄的进项，刚让马伯庸心里踏实了些，转眼就被另一桩事搅得心神不宁。
这日，他刚把核对好的府里日常用度册子交给平儿，正要退下，一直歪在炕上翻看另一本册子的王熙凤却忽然开了口。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马主管，你先别急着走。
马伯庸心里一跳，赶紧垂手站定：二奶奶还有什么吩咐？
王熙凤这才抬起眼皮，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又落回手中的册子：我这儿有点零碎账目，往来杂，记得也有些乱。平儿事儿多，忙不过来。我瞧你平日核账倒是清楚，人也还算伶俐，你拿去，帮我重新整理核对一遍，数目、人名、日期，都理清楚了。
说着，她把炕几上那本看起来有些陈旧、边角卷边的蓝皮簿子随手推过来。
马伯庸心里先是一松，不是追究他什么，只是让他帮忙理账。这甚至是种？他连忙上前，双手捧起那本簿子。入手只觉得沉甸甸的，封皮油腻腻的，带着一股说不清的、混合着灰尘和旧物的气味。
是，二奶奶放心，奴才一定仔细核对。他恭敬地应承。
王熙凤这才抬起眼皮，丹凤眼在他脸上扫了一下，那目光没什么温度，只是交代事情的神气，不急，三五日弄好就成。只是这上面的东西，都是些府外头的零碎往来，不必让旁人知晓，你自己弄妥当就行。
府外头的零碎往来不必让旁人知晓——这几个字像针一样扎了马伯庸一下。他心头掠过一丝疑虑，但不敢多问，只再次保证：奴才明白。
捧着那本蓝皮簿子退出正房，一路回到自己那间小屋，马伯庸都觉得手心发潮。这簿子，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古怪。
关紧房门，他坐在桌前，定了定神，才小心地翻开簿子。
里面的字迹确实潦草杂乱，像是不同人在不同时候仓促记下的。他起初还以管事的眼光去审视，但看了几行，心里就开始发沉。
三月十五，王姥姥，借银五两，月利三分，抵押银镯一对（旧）。
四月初二，吴新登家的，借银十两，月利四分，言明下月还。
四月二十，坠儿娘，借银三两，利滚利，抵押粗布一匹。
……
一条条看下来，全是借贷记录！月利三分、四分，还有利滚利！这分明是放印子钱！
马伯庸的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拿着簿子的手微微发抖。他虽不是官家人，可也清清楚楚地知道，私下里放这种高利贷，是犯王法的！是伤天害理的勾当！多少人被这印子钱逼得卖儿卖女，家破人亡！
而这本簿子上记录的借款人，大多名字眼熟，不是府里那些月钱微薄、遇上急事就捉襟见肘的下人，就是些与府里沾亲带故、却早已落魄的远房亲戚。比如那个王姥姥，他隐约记得是哪个老姨奶奶的穷亲戚，前阵子好像还来府里求见过，被拦在了门外。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上来，让他浑身发冷。他之前只知凤姐儿厉害，手段狠，却万万没想到，她竟然在私底下做这种勾当！看这簿子的磨损程度和记录的时长，这生意恐怕已经做了不是一天两天了！
自己呢？自己算什么？凤姐儿把这东西交给他，是什么意思？是真看他账目清楚，还是...一种试探？或者，是要把他彻底拉下水，成了知情者，以后就再也脱不开身？
拒绝？这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自己掐灭了。拒绝凤姐儿？他几乎能立刻想到后果——轻则丢了眼下这差事，被发配到苦地方去；重则...凤姐儿有的是法子，让他这个家生奴才悄无声息地没了。他之前那些偷偷摸摸的勾当，随便哪件被翻出来，都够他受的。
他就像突然被人塞了个烫手的炭块在手里，扔不掉，只能硬生生握着。
账簿上那些冰冷的名字和数字，此刻在他眼里仿佛活了过来，变成了一个个愁苦绝望的面孔。他感到一阵恶心，胃里翻腾得厉害。
这比他之前任何一次冒险都要凶险万倍！那只是弄点小钱，而眼前这个，是真正的火坑，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深渊！
他猛地合上账簿，仿佛那簿子会咬人。胸口堵得慌，额头上冒出细汗。
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
他看着桌上那本蓝皮簿子，它看起来那么普通，甚至破旧，可里面却藏着这般肮脏血腥的勾当。凤姐儿轻描淡写的一句整理核对，就把他逼到了这步田地。
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只觉得浑身发冷。刚刚因为尤记铺子升起的那点希望，此刻已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彻底打散。
这贾府，远比他想的还要黑暗。而他，似乎已经躲不开，非要被卷进这漩涡里不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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