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初夏，御苑内繁花似锦，绿草如茵，奇石罗列，曲径通幽。珍禽异兽在特定的区域徜徉，发出清脆的鸣叫。若是平日，祁天运或许还有闲心欣赏一下这皇家园林的景致，但此刻他只想快点办完差事，离开这是非之地。
他低着头，脑子里还在盘算着南疆可能遇到的麻烦，以及如何利用新职位之便为反玄盟谋取更多情报，脚步不由的加快了几分。
就在他沿着一条以五彩卵石铺就、两侧栽种着珍稀兰草的甬道前行，即将拐过一座巨大的太湖石假山时——
“驾！让开！都给本宫让开！”
一阵清脆却带着蛮横娇叱的女声，伴随着急促杂乱的马蹄声，如同骤雨般从假山另一侧传来！
祁天运心头一凛，下意识就想往旁边闪避。然而他刚才思绪不属，走得又急，此刻正处于甬道相对狭窄的一段，两侧不是深不见底的观赏池便是带刺的花丛！
说时迟那时快！
他刚一抬头，视野便被一道疾冲而来的火红色身影填满！
那是一匹神骏非凡、通体枣红色、唯有四蹄雪白的“踏雪火龙驹”，马鞍辔头皆以金银宝石装饰，华丽夺目。而马背上，则是一位身着烈焰般鲜红骑射服的少女！
这少女看上去约莫二八年华，肌肤是健康的蜜色，一张标准的鹅蛋脸，五官明艳张扬，如同正午的太阳，耀眼得几乎让人不敢直视。眉毛不似寻常闺秀那般纤细，反而带着几分英气的剑眉飞入鬓角。一双大眼睛黑白分明，此刻正因为纵马的快意而熠熠生辉，瞳孔是罕见的浅褐色，顾盼间流转着毫不掩饰的骄纵与肆意。
她的头发并未像宫中其他贵人那样梳成繁复发髻，而是编成了数条细小的发辫，以金环红绳束在脑后，显得利落又别具异域风情。只是她手中那柄镶满各色宝石的马鞭，此刻正随着骏马的奔驰胡乱挥舞，带着呼啸的风声，显得颇为危险。
在她身后，还跟着七八个骑着普通宫马、穿着太监服饰的扈从，一个个面色惶恐，拼尽全力追赶，却始终落后那火龙驹数个马身，只能徒劳地喊着：“公主殿下！慢些！当心啊！”
明玉公主！祁天运脑子里瞬间闪过这位宫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小煞星的名号。她是萧琰最为宠爱的幼妹，因其母妃出身西域小国，故容貌与大玄女子略有不同，且自幼被娇惯得无法无天，性子泼辣刁蛮，宫中内外，无人敢惹。
电光火石之间，那火龙驹已然冲至近前！马蹄扬起，眼看就要撞上躲闪不及的祁天运！
“嘶聿聿——！”骏马似乎也受到了惊吓，发出一声长嘶，人立而起！
马背上的明玉公主显然也没料到拐角处突然冒出个人来，她骑术虽精，但事发突然，也是花容微变，下意识地猛地一拉缰绳！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祁天运根本来不及思考任何对策，保命的本能瞬间压倒了一切！他可不是什么武林高手，能潇洒地腾空翻转避开。在那马蹄即将踏落，马鞭可能抽到脸上的千钧一发之际，他做出了一个完全不符合内侍省监身份、甚至可以说极其不雅观，但绝对有效的动作——
只见他猛地向侧面一扑，不是那种武林中人潇洒的“懒驴打滚”，而是更接近于市井无赖躲避衙役棍棒时，那种连滚带爬、毫无章法、甚至显得有些狼狈滑稽的“就地十八滚”！
“噗通！咕噜噜……”
他险之又险地擦着扬起的马蹄滚了出去，身体在光滑的卵石甬道上连续翻滚了好几圈，直到撞到一丛茂密的、带着尖刺的蔷薇花圃边缘才停下。头上的幞头歪了，崭新的绛紫色官袍也沾满了尘土和草屑，后背更是被花刺划破了好几道口子，一阵阵火辣辣地疼。
那匹火龙驹在他原先站立的位置焦躁地踏着步子，喷着响鼻。
一时间，整个御苑仿佛都安静了下来。只有远处那些追赶的太监们粗重的喘息声，以及祁天运自己因为疼痛和惊吓而急促的呼吸声。
明玉公主稳住了坐骑，惊魂甫定，她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个在地上滚成一团、狼狈不堪的太监，原本因为受惊而升起的怒火，在看清对方那滑稽无比的模样后，竟奇异地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新鲜有趣的感觉。
她自幼在宫中长大，所见之人，无论宫女太监还是王公大臣，在她面前无不是战战兢兢、循规蹈矩，何曾见过有人用如此……别致的方式“避驾”？
她驱马缓缓上前几步，马蹄清脆地敲击着卵石路面，停在祁天运面前。用那柄华丽的马鞭，遥遥指着刚从地上挣扎着坐起来，正在手忙脚乱扶正幞头、拍打身上尘土的祁天运，清脆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戏谑和好奇：
“喂！你是哪个衙门的？躲得倒快，像个滚地的小罐子！真是笑死本宫了！”
祁天运心里骂翻了天，脸上却不敢有丝毫表露，反而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谄媚笑容，也顾不上整理仪容了，连忙就势跪倒在地，磕头道：“奴婢内侍省监康福来，冲撞了公主凤驾，罪该万死！罪该万死！”他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抖，仿佛真的吓破了胆。
“内侍省监？康福来？”明玉公主歪着头想了想，她对朝官职司并不熟悉，但对“康福来”这个名字似乎有点印象，“哦~本宫想起来了！你就是那个最近皇兄跟前很得脸，据说运气好得不得了的小太监？”
她上下打量着祁天运，目光在他那身沾满尘土草屑的官袍和歪斜的幞头上扫过，越看越觉得有趣。这太监看起来年纪不大，模样也算周正（如果不算此刻的狼狈），尤其是那双眼睛，虽然此刻低垂着，但偶尔转动时，似乎透着股不同于寻常宦官的机灵劲儿。
“抬起头来，让本宫瞧瞧。”明玉公主用马鞭虚点了一下。
祁天运心里暗叫倒霉，只能依言抬起头，脸上依旧保持着惶恐和谄媚的笑容。
明玉公主盯着他的脸看了几秒，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如同银铃摇响，在这寂静的御苑中格外清晰：“嗯，长得倒不算讨厌。就是这躲闪的功夫……嘻嘻，本宫还是第一次见人滚得这么圆润的！像极了宫里过年时那些满地乱滚的彩绘陶罐！”
她用马鞭轻轻敲打着自己戴着鹿皮手套的手心，饶有兴致地宣布：“决定了！以后本宫就叫你‘小罐子’了！小罐子，这名字挺配你！”
祁天运嘴角微微抽搐，心里已经把这位刁蛮公主吐槽了八百遍。“小罐子”？这他娘的是什么鬼称呼？老子好歹也是正四品的内侍省监！但他面上却不敢有丝毫不满，反而露出受宠若惊的表情，再次磕头：“能得公主赐名，是奴婢天大的福分！谢公主殿下！”
他这顺杆爬的惫懒样子，更是逗得明玉公主咯咯直笑。她平日里见的不是畏惧她就是巴结她的人，像这样既有点害怕，又似乎有点……不怕死（敢那么滚）还有点小机灵的，倒是头一回见。就像得到了一件新奇有趣的玩具。
“小罐子，你刚才吓到本宫的马了，你说，该怎么罚你？”明玉公主故意板起脸，但眼里的笑意却藏不住。
祁天运心里翻了个白眼，明明是你纵马差点撞死人，倒打一耙倒是熟练。他脸上堆满苦笑，顺着对方的话道：“奴婢该死！但凭公主殿下责罚！只是……奴婢皮糙肉厚，怕污了公主殿下的手。奴婢听闻公主殿下骑术精湛，箭术超群，不若……罚奴婢日后为殿下牵马执镫，或者……给殿下讲些宫外的趣闻轶事，给殿下解闷？”
他这话看似认罚，实则暗戳戳地拍了马屁，又给自己找了个相对轻松且能接近公主的“惩罚”方式。
明玉公主果然被他这番话勾起了兴趣。她久居深宫，对宫外的事物充满了好奇，而且这“小罐子”看起来就是个会来事的，说不定真知道不少好玩的事情。
“哼，算你会说话！”明玉公主扬起下巴，用马鞭指了指他，“那就暂且记下！以后本宫若是无聊了，随时传你来讲故事！若是讲得不好，或者找不到你人……哼，小心你的屁股！”
“是是是！奴婢随时听候公主殿下差遣！”祁天运连忙应下，心里却琢磨着，这算不算因祸得福？搭上了明玉公主这条线，或许对日后在宫中的行动有所裨益？虽然这“福”带着刺，随时可能扎手。
“行了，别在这儿碍眼了，滚吧！”明玉公主挥了挥马鞭，像是驱赶什么小动物似的，语气却带着一丝意犹未尽。
“奴婢告退！奴婢告退！”祁天运如蒙大赦，连忙从地上爬起来，也顾不上一身狼狈，低着头，弯着腰，快步离开了这片“是非之地”。他能感觉到，背后那道带着玩味和探究的目光，一直跟随着他，直到他拐过假山，消失不见。
直到走出御苑范围，祁天运才长长舒了一口气，后背的冷汗这才涔涔而下。他摸了摸被花刺划破的生疼的后背，又想起“小罐子”这个屈辱的称号，忍不住啐了一口。
“妈的……流年不利……出门没看黄历……碰上这么个小祖宗……”
他整理了一下歪斜的官帽和脏污的袍服，脸上那副谄媚惶恐的表情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凝重与算计。
明玉公主……萧琰最宠爱的妹妹……刁蛮，好奇，看似无法无天，或许……并非完全不可利用。
只是，与虎谋皮，尚需谨慎，与这小公主“结缘”，恐怕更是步步惊心。
他摇了摇头，将杂念压下，加快脚步朝着内侍省衙门走去。这宫里的路，是越来越难走了。而南疆那片未知的沼泽，似乎也正散发着更加浓郁的、危险的气息。
御苑那场“滚地葫芦”般的惊魂遭遇，以及被明玉公主强行扣上“小罐子”这个屈辱绰号的余波，让祁天运好几天都觉得背后发毛，走路都恨不得贴着墙根，生怕再撞上那位小煞星。
内侍省监的交接事务繁琐而枯燥，无非是清点印信、核对账目、熟悉人员，还要应付各色人等的或真心或假意的恭贺。祁天运打起十二分精神，将他在市井中练就的察言观色和插科打诨的本事发挥到极致，倒也应付得滴水不漏，渐渐在内侍省站稳了脚跟。只是每每听到有宫女太监私下议论“康监官运气真好”或者“听说前几日在御苑冲撞了公主殿下，竟也没受责罚”之类的话，他脸上笑嘻嘻，心里却是一阵腻歪。
这日午后，天空飘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驱散了京城的几分闷热。祁天运借口查看宫外几处皇庄的供奉账目，得了半日闲暇，便换了身不起眼的青灰色常服，撑了把油纸伞，溜达着出了宫门，想去京城里最负盛名的“清韵茶楼”坐坐，松快松快被宫规和算计绷得太紧的神经。
清韵茶楼位于京城最繁华的朱雀大街旁一条清净的巷弄里，闹中取静。三层木质小楼，飞檐翘角，雕梁画栋，显得古雅别致。还未进门，便能闻到一股沁人心脾的茶香，混合着淡淡的檀香气息。楼内客人不多，大多是一些文人墨客或清谈之士，低声交谈着，氛围颇为雅致。
祁天运熟门熟路地上了二楼，找了个临窗的僻静雅座坐下。窗外雨丝如织，打在青瓦和芭蕉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更添几分幽静。他点了一壶上好的雨前龙井，几样精致的茶点，靠着窗，看着楼下巷弄里偶尔走过的撑着各色花伞的行人，听着雨声，难得地感到一丝放松。
然而，他这口气还没松到底，一个如同浸了蜜糖、酥媚入骨，却又带着一丝若有若无邪异磁性的女声，便在他身后悠然响起，仿佛早已等候多时：
“康总管……哦不，现在该称您康监官了。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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