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八，大雪。
桃源书院的白墙灰瓦上积了厚厚一层雪，檐下冰凌垂挂如水晶帘。但书院内却热闹非凡——今天是新一批学生入学的日子。
与第一批不同，这次来的学生成分复杂得多。
有穿着皮袄、头发编成小辫的草原少年；有皮肤黝黑、手脚粗大的山民之子；有衣着华贵却眼神怯懦的商贾子弟；甚至还有几个衣衫褴褛、但眼睛异常明亮的流浪儿。
总共五十人，年龄都在十到十五岁之间。他们站在书院前的空地上，互相打量着，眼神中有好奇，有警惕，有不安。
林枫站在台阶上，看着这群孩子。
“我知道你们来自不同的地方，”他开口，声音在雪中显得格外清晰，“有的来自草原，有的来自山里，有的来自商贾之家，有的甚至没有家。”
孩子们都抬起头看着他。
“你们中有些人，是被父母送来的；有些人，是自己想来的；还有些人，是不知道为什么会来这里。”林枫继续说，“但既然来了，就要遵守书院的规矩。”
他顿了顿：“第一条规矩：在这里，没有草原人、汉人、山民、商贾之分。只有学生。”
“第二条规矩：不懂就问，不会就学。没有人天生什么都会。”
“第三条规矩：所学知识，要用来做对的事——帮助别人，建设家园，让世界变得更好。”
几个草原少年面面相觑，用族语低声交谈。一个山民之子怯生生地问：“先生……俺不识字，也能学吗？”
“能。”林枫肯定地说，“这里就是教人识字的地方。”
他走下台阶，走到孩子们中间。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那个草原少年中个头最高的一个。
少年挺直胸膛，用生硬的汉语回答：“巴特尔。意思是……勇士。”
“好名字。”林枫点点头，“巴特尔，你为什么来桃源？”
巴特尔犹豫了一下：“我阿爸说……要学汉人的本事。学了本事，草原人才能……不被欺负。”
这话说得很直白。旁边的几个汉人孩子皱起眉头，但林枫却笑了。
“说得对。”他说，“学习，就是为了不被欺负，为了能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但这个‘本事’，不只是打仗的本事。”
他转向所有孩子：“在书院，你们要学的，是怎么让粮食长得更多，怎么让工具更好用，怎么治病救人，怎么建起不怕火烧水淹的房子——这些，才是真正能让你们的族人过得更好的本事。”
孩子们的眼睛亮了起来。
“现在，”林枫侧身，“跟你们的先生进去吧。记住，从今天起，你们不只是某个部落的孩子，某个山民的儿子，某个商贾的子弟——你们是桃源书院的学生，是文明的火种。”
“火种？”一个商贾女儿小声问。
“对，火种。”林枫望着漫天的雪花，“一点点光，能在黑暗中照亮一片地方。如果有很多火种，就能照亮整个世界。”
孩子们似懂非懂，但都被这个比喻打动了。
他们排成队，跟着各自的先生走进书院。
这批特殊学生被分成两个班：基础班和进阶班。基础班主要是识字和算术，进阶班则开始接触专门的学科。
巴特尔被分到了进阶班——他在草原上跟商队学过一些汉语，识得几百个字。同班的还有那个商贾女儿卓玛，一个山民之子石生，以及几个天赋特别突出的孩子。
第一堂课是《格物初识》，由林枫亲自讲授。
他没有直接讲课，而是先拿出几样东西放在桌上：一块磁石，几根铁钉，一碗水，一根羽毛，一块石头。
“谁能告诉我，”林枫问，“为什么磁石能吸铁钉，却不能吸石头？”
孩子们面面相觑。
巴特尔举手：“因为……磁石喜欢铁？”
“喜欢？”林枫笑了，“那为什么磁石不喜欢石头？”
巴特尔答不上来。
“在书院，我们不说‘喜欢’‘不喜欢’。”林枫拿起磁石，“我们说‘性质’。磁石有吸引铁的性质，但没有吸引石头的性质。为什么有这种性质？因为磁石里面有看不见的‘磁力’。”
他让每个孩子亲手试试磁石吸铁钉，又试试吸石头。
“感受到区别了吗？”林枫问。
孩子们纷纷点头。
“好，记住这种感觉。”林枫说，“这就是格物的开始——观察现象，发现规律，思考原因。”
接下来，他演示了更多现象：羽毛在水上飘浮，石头沉底；热水冒汽，冷水结冰；敲击铜钟会响，捂住就不响……
每演示一个，就问孩子们为什么。
起初没人敢回答，怕说错。但在林枫鼓励的目光下，孩子们开始大胆猜测。
“羽毛轻，所以浮着！”
“热水里有……有热气！”
“敲钟会让钟震动！”
虽然答案幼稚，但林枫都认真听着，然后引导他们思考更深入的问题。
“为什么轻的会浮，重的会沉？热气是什么？震动怎么变成声音？”
一节课下来，孩子们脑袋里装满了问题，眼睛却异常明亮。
他们从未这样思考过世界。
课后，林枫把巴特尔单独留下。
“巴特尔，今天的课，你能听懂多少？”
巴特尔想了想：“一半……不，三成。先生说的有些话，我不明白。”
“哪些不明白？”
“比如……磁力是什么？看不见，怎么知道有？”
林枫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撒上铁粉，然后把磁石放在纸下。铁粉立刻排列成规则的线条。
“看，虽然看不见磁力，但能看到磁力的作用。”林枫说，“这世上很多事都是这样——看不见，但存在。比如风，你看不见风，但能看到树摇旗动。比如思想，你看不见思想，但能看到人因为思想做出的行动。”
巴特尔盯着那些铁粉线条，若有所思。
“先生，”他突然问，“汉人……都学这些吗？”
“不。”林枫摇头，“天下大多数汉人，也不学这些。他们学四书五经，学怎么当官，学怎么说话得体——但不学磁石为什么吸铁，不学种子为什么发芽。”
“那为什么……教我们？”
“因为我觉得这些更重要。”林枫认真地说，“知道磁石为什么吸铁，你就能造出指南针，让族人在草原上不迷路。知道种子为什么发芽，你就能让草原长出更多草，养更多牛羊。这些，比背一百篇诗文更有用。”
巴特尔眼睛亮了。
“你回草原后，”林枫看着他，“可以教你的族人这些。不一定非要建书院，可以在毡房里讲，在篝火边讲。让更多人知道，这世上除了弓箭和弯刀，还有别的力量——知识的力量。”
巴特尔用力点头。
接下来的日子里，书院里的氛围越来越奇特。
课间，经常能看到这样的景象：草原少年巴特尔和汉人铁匠之子一起研究怎么改进马蹄铁；商贾女儿卓玛和山民之子石生争论哪种纺织方法更高效；几个流浪儿围在一起，用石子在地上演算林枫出的数学题。
他们用生硬的汉语夹杂着各自的族语交流，有时急得比手画脚，但最终总能明白彼此的意思。
腊月十五，林枫给进阶班布置了第一个实践课题：设计一样能让生活更方便的东西。
“不限形式，不限材料，”他说，“只要你们觉得有用，就试着做出来。可以一个人做，也可以几个人一起做。”
孩子们兴奋又紧张。他们第一次被要求“创造”什么东西。
巴特尔想设计一种新的套马索——在草原上，套马是每个男孩的必修课。他找来绳索、木棍，又去铁匠坊要了几个小铁环，开始在书院后院试验。
卓玛想改进纺车。她家是布商，从小看母亲和织工纺线织布，知道其中的辛苦。她观察书院的脚踏式水车，想能不能用同样的原理让纺车自己转。
石生想做一种新的捕兽夹。山里人靠打猎为生，但传统的捕兽夹常常夹伤猎物却不致死，让猎物痛苦挣扎。他想设计一种更有效的。
其他孩子也各有想法。
林枫不干涉，只是偶尔路过时看看，提一两个问题。
“巴特尔，你的套马索为什么要加铁环？”
“铁环能让绳索更顺滑，套得更准！”
“那铁环会不会伤到马？”
巴特尔愣住了。他只想套得准，没想过马会不会受伤。
“再想想。”林枫拍拍他的肩膀，“好的工具，不仅要有效，还要尽可能减少伤害。”
巴特尔看着手中的套马索，陷入沉思。
腊月二十，实践课题展示日。
孩子们把自己的作品摆在书院正堂，紧张地等待评价。
巴特尔的作品是一个改良套马索。他在绳索末端加了皮革衬垫，铁环也打磨得光滑圆润。
“这样……马被套住时，不会勒伤脖子。”巴特尔演示着，“而且绳索可以快速解开，如果套错了，能马上松开。”
林枫点头：“很好。你不仅考虑了效率，还考虑了马的安全。这在草原上很重要——马是你们的朋友，不是敌人。”
巴特尔脸红了，但眼睛发亮。
卓玛的改进纺车更复杂。她用脚踏板代替手摇，还加了一个飞轮，让转动更平稳。
“我试过了，”卓玛有些不好意思，“我一个人能同时照看两架这样的纺车，纺的线还更均匀。”
“想过怎么推广吗？”林枫问。
卓玛摇头。
“可以画成图纸，让你家的工匠照着做。”林枫说，“先在小范围试用，效果好，再推广。这能让很多织工轻松一些。”
石生的新捕兽夹设计得很巧妙。他用弹簧和杠杆原理，让夹子在触发时瞬间闭合，减少猎物的痛苦。
“我还加了锁死装置，”石生演示，“夹住后不会意外打开，避免伤到检查的人。”
“很周到。”林枫赞许，“你知道吗，好的设计，往往就体现在这些细节里——既达到目的，又尽量减少不必要的伤害。”
每个孩子的作品都得到了点评。林枫不轻易表扬，但每个中肯的评价，都让孩子们感受到自己的思考被认真对待。
展示结束后，林枫给每个参与的孩子发了一枚小小的铜章，上面刻着“创造”二字。
“记住今天，”他对孩子们说，“今天你们创造了东西，未来你们还能创造更多。但无论创造什么，都要记住三个原则：有用，无害，可推广。”
“有用，是让人生活更便利；无害，是不伤害别人，也不伤害自己；可推广，是让更多人能用上。”
孩子们握紧手中的铜章，用力点头。
腊月二十三，小年。
书院放假一天，但很多孩子没回家——草原少年回不去，山民之子家太远，流浪儿没有家。林枫便让他们都留在书院，一起过节。
书院食堂准备了丰盛的饭菜：羊肉饺子、炖菜、新蒸的馍馍。孩子们围坐在一起，起初还有些拘谨，但很快就在热闹的气氛中放开了。
巴特尔教大家唱草原的歌谣，虽然歌词没人听得懂，但曲调悠扬。石生讲山里的故事，讲怎么追踪野兽，怎么辨认草药。卓玛拿出随身带的笛子，吹了一曲江南小调。
不同的语言，不同的习俗，不同的经历——但在这一刻，他们坐在一起，分享食物，分享歌声，分享故事。
林枫坐在一旁看着，心中感慨。
这才是真正的火种——不是把所有人都变成一样的人，而是让不同的人相互了解，相互学习，共同创造一个更丰富的世界。
饭后，孩子们聚在火炉旁。林枫给他们讲了一个故事。
“很久以前，天下有很多部落。每个部落都说自己的语言，信自己的神灵，互相打仗，互相仇恨。”
“后来，有些人开始想：为什么一定要打仗？为什么不能互相交换东西，互相学习？”
“于是，他们建起了集市。在集市上，草原人用马换汉人的布，山民用兽皮换平原的粮食。他们发现，交换比抢夺更好——抢夺会死人，交换能让大家都活得好。”
“再后来，有些人开始想：为什么只交换东西？为什么不交换想法？”
“于是，他们建起了学堂。在学堂里，不同部落的孩子一起学习，学习怎么种更多的粮食，怎么造更好的工具，怎么治病救人。”
“渐渐地，仇恨变少了，合作变多了。不是因为谁征服了谁，而是因为大家发现，合作比仇恨更有好处。”
林枫看着孩子们：“你们，就是那些建起学堂的人的后代。你们坐在这里，一起学习，一起吃饭，一起唱歌——这本身就是一种胜利。不是用刀剑赢得的胜利，是用理解和善意赢得的胜利。”
孩子们安静地听着，炉火映红了一张张稚嫩的脸。
“等你们学成了，”林枫继续说，“要回到各自的族群去。但不是带着刀剑回去，而是带着知识回去。用你们学到的，帮助你们的族人过得更好。如果有一天，草原人、汉人、山民、所有族群都能像今晚这样坐在一起——那才是真正的太平盛世。”
夜深了，孩子们陆续睡去。
林枫走出书院，站在雪地里。
大雪还在下，天地一片洁白。
但他仿佛看到了未来——这些孩子长大成人，回到各自的族群，把在桃源学到的东西传播开去。草原上有了更合理的放牧方法，山里有更有效的捕猎工具，市集上有了更公平的交易方式……
一点一点，改变会发生。
很慢，但很坚实。
就像雪，一片一片，最终能覆盖整个大地。
“主公。”林栋不知何时来到身后，“这么晚了，还不休息？”
“在想这些孩子。”林枫说，“他们中有些人，将来可能会成为各自族群的领袖。如果他们记得今晚，记得在桃源学到的东西……”
“那天下就真的不一样了。”林栋接口道。
“是啊。”林枫望着书院窗户透出的温暖灯光，“所以我们要好好教他们。不只教知识，更要教怎么思考，怎么判断，怎么选择。”
他转身：“林栋，你知道为什么我把这批孩子叫‘火种’吗？”
林栋摇头。
“因为火种很小，但能点燃草原。”林枫说，“一个孩子学到的，可以教给十个族人；十个族人学到的，可以教给百个……这样传播开去，总有一天，整个天下都会变。”
“那要很久。”
“再久也值得。”林枫笑了，“我们这代人，可能看不到那一天。但总要有人开始，总要有人把火种传下去。”
两人并肩站在雪中，望着书院。
窗内，孩子们睡得正香。他们做着各自的梦——草原的梦，山林的梦，市集的梦，学堂的梦。
但也许，他们都在做一个共同的梦：
一个不再有仇恨和战争，所有人都能好好活着的梦。
而这个梦的种子，今晚，在这座书院里，已经悄悄种下。
雪越下越大。
但书院里的灯火，温暖而坚定，在茫茫雪夜中，像一颗不灭的星辰。
而这样的星辰，将来会有很多很多。
遍布草原，遍布山林，遍布天下。
那就是文明。
那就是希望。
那就是——火种传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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