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野走回本阵的五十步,是他四十年来走过最漫长的路。
铁狼卫们自动分开一条通道,所有人都低着头,不敢看他的眼睛。不是出于敬畏,而是出于某种更复杂的东西——羞愧、恐惧,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
他们的王,草原上战无不胜的狼王,竟然在阵前对决中败了。
败得如此彻底。
拓跋野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像无数根细针刺在他的背上。他走过之处,马蹄不安地踢踏,甲胄发出轻微的碰撞声,但没有人说话,连呼吸声都刻意压低了。
回到中军大帐前,拓跋野停下脚步。
“传令,”他的声音嘶哑得像两块砂石在摩擦,“所有千夫长以上将领,即刻来帐中议事。”
说完,他掀开帐帘走了进去,再没有回头。
半个时辰后,三十多名将领聚集在大帐中。空气凝重得能拧出水来。每个人脸上都写着不同的情绪:有人愤怒,有人沮丧,有人焦虑,还有人眼神闪烁,似乎在盘算着什么。
拓跋野坐在上首,已经重新穿好胸甲,但左臂的伤口只是草草包扎,血渍还在不断渗出。他没有处理伤口,只是用那只完好的独眼,缓缓扫过帐中每一个人。
“都到齐了。”他说,“说点实际的。攻城三日,我军伤亡多少?”
负责军需的将领咽了口唾沫,艰难地报出数字:“阵亡……五千七百余,重伤无法再战者约两千,轻伤不计。损失攻城器械九成,箭矢耗去七成,粮草……还够十日之用。”
帐内响起一阵压抑的抽气声。
伤亡近八千,这已经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期。更重要的是,损失的几乎都是精锐——铁狼卫折损三成,夜狼卫全军覆没,各部落挑选的敢死队十不存一。
“城墙呢?”拓跋野问,声音平静得可怕,“我们那道灰白色的城墙,造成了多少损伤?”
一片死寂。
良久,一个负责前线指挥的将领低声道:“据观察……墙面上有裂痕十余处,最深不过半寸。城门有损,但内层还有包铁门加固。城上守军……虽然也有伤亡,但城墙本身,几乎无损。”
几乎无损。
这四个字像重锤一样砸在每个将领心上。
他们付出了八千条性命,换来的只是墙上十几道浅浅的裂痕。
“所以,”拓跋野缓缓站起来,独眼中燃烧着某种复杂的光芒,“我们攻不下这座城。至少,以我们现在的方式,攻不下。”
“大王!”一个满脸络腮胡的部落首领猛地站起来,“我们还有五万大军!只要再组织几次强攻,一定能——”
“一定能怎样?”拓跋野打断他,声音陡然提高,“再死五千人?还是八千人?然后呢?就算最后攻下来,我们还能剩下多少兵力?周围的汉人州县,周边的其他部落,会眼睁睁看着我们带着残兵败将和抢来的物资回草原吗?”
他每问一句,就向前走一步,走到那个部落首领面前,两人几乎鼻尖对鼻尖。
“回答我,巴图。你愿意用你部落所有战士的命,去换一座不知道能不能攻下来的城吗?”
巴图张了张嘴,最后颓然坐下。
拓跋野转身,走回上首,这次他不再掩饰身体的疲惫,重重坐回椅子上。
“都听着。”他说,声音又恢复了平静,但那平静下是深深的疲惫,“这场仗,我们打输了。不是输在勇气,不是输在人数,是输在……”
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
“输在我们不理解的东西上。”最终他说,“那些会爆炸的罐子,那些喷火的铁管,那道灰白色的墙,还有今天林枫剑上的光……这不是我们熟悉的战争。”
帐中一片死寂。没有人反驳,因为所有人都亲眼见过那些东西,亲身感受过那种无力感。
“但是大王,”一个年长的将领开口,他是拓跋野的叔父,在部落中威望很高,“如果我们就这样退兵,草原上的其他部落会怎么看?那些一直在观望的墙头草,那些对我们心怀不满的敌人……他们会说,拓跋野败给了汉人,狼族的牙齿钝了。”
“那就让他们说。”拓跋野的声音冷得像冰,“总比让狼族的血脉在这里流干要好。”
他站起来,环视众人:“我决定,撤军。”
两个字,像惊雷一样在帐中炸开。
“大王三思!”
“我们还能再战!”
“一旦撤退,军心就彻底散了!”
反对声此起彼伏。但拓跋野只是冷冷地看着,直到声音渐渐平息。
“谁说我们要‘败退’?”他缓缓开口,“我说的是‘撤军’,是战略转移。这座城就在这里,它跑不了。等我们弄明白那些妖器的秘密,等我们找到破解的方法,等冬天过去,草原上的新草长起来……我们还可以再来。”
他走到帐中央,独眼扫过每一张脸:“但现在,继续打下去,只会让我们的勇士白白送死。我作为狼王,不能为了自己的面子,让整个狼族流干最后一滴血。”
这番话说得很慢,很重。帐中的将领们沉默了。他们能听出拓跋野话里的真诚,也能感受到那种深深的无力和不甘。
“传令下去。”拓跋野不再给他们思考的时间,“今夜开始,分批拔营。伤兵和辎重先走,铁狼卫断后。撤退时焚烧所有带不走的物资,不能给汉人留下任何东西。”
“那……那些俘虏呢?”有人问。
拓跋野沉默了片刻。
“放了。”他说。
“放了?!”有人惊呼,“那可是我们抓来的劳力,还有女人——”
“放了。”拓跋野重复,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带着他们只会拖慢行军速度。而且……这是给林枫的一个信号。”
“什么信号?”
“告诉他,我拓跋野,输得起。”拓跋野说,独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也告诉他,这场仗,还没完。”
命令传达下去后,狼族大营开始出现微妙的变化。
起初是伤兵营被优先安排撤离。那些断手断脚的、烧伤严重的、失血过多的士兵,被抬上简陋的担架或马车,在夜幕降临时悄悄离开营地,向北而去。
接着是辎重队。粮草、帐篷、多余的兵器、掠夺来的财物——所有带不走的东西,都被堆在一起,浇上桐油,准备焚烧。
普通士兵们起初还不明所以,但当他们看到伤兵被送走,看到物资被焚烧,看到将领们脸色凝重地来回奔走时,一种不祥的预感开始在营地里蔓延。
“我们要撤了吗?”一个年轻的战士小声问同伴。
“不可能!大王还没下令!”
“可是你看,伤兵都走了……”
类似的对话在营地的各个角落悄悄进行。军心开始浮动,恐慌像瘟疫一样传播。
而更糟糕的消息在入夜后传来。
那些被派去东南方向防备偷袭的三千骑兵,在黄昏时分遭遇了埋伏。
不是桃源军的埋伏——那些骑兵根本没靠近桃源城。而是在回营的路上,在一片榆树林外,遭到了另一支队伍的袭击。
袭击者不是汉人。
是其他草原部落的骑兵。
他们穿着杂乱的皮甲,举着五花八门的旗帜,人数约有两千,显然早有准备。战斗持续了不到半个时辰,狼族骑兵因为连续作战、人困马乏,又遭突袭,损失了近五百人,仓皇逃回大营。
带回的消息更让人心惊:至少有五个中型部落的骑兵在附近游弋,显然是在观望战局。而现在,他们看到狼族久攻不下,开始蠢蠢欲动了。
“他们在等我们和桃源两败俱伤。”拓跋野听完汇报后,冷冷地说,“然后就像鬣狗一样扑上来,分食我们的尸体。”
帐中的将领们脸色都变了。
草原的法则就是这样残酷。当你强大的时候,所有人都臣服;当你露出疲态的时候,所有人都会变成敌人。
“加快撤退速度。”拓跋野下令,“天亮之前,主力必须开拔。”
这一夜,狼族大营无人入眠。
焚烧物资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空,浓烟在夜风中飘散,带着焦糊的气味。士兵们默默收拾行装,拆解帐篷,给马匹上鞍。没有人说话,只有铁器碰撞的叮当声和马蹄的踢踏声。
一种沉重的、失败的气氛笼罩着整个营地。
有些士兵在离开前,回头望向南方那道灯火通明的城墙。他们眼神复杂——有仇恨,有恐惧,还有一种深深的困惑。
那座城,还有城里的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他们会有那些不可思议的武器?
为什么那道墙那么坚固?
为什么……大王会败?
这些问题没有答案。他们只能带着这些疑问,踏上北归的路。
寅时初,第一批主力开始撤离。
那是各部落的联军,约三万人,分成三路纵队,在夜色中缓缓向北移动。火把在黑暗中连成三条蜿蜒的光带,像三条受伤的巨蟒在平原上爬行。
拓跋野站在营门口,看着队伍离开。
他的身边站着铁狼卫的统领,一个脸上有三道爪痕的壮汉,名叫兀术。
“大王,”兀术低声说,“那些部落首领……回去后恐怕会有异心。”
“我知道。”拓跋野说,“巴图今天在帐中的表现已经很明显了。还有其他几个,眼神都不对劲。”
“那为什么不……”
“现在不是时候。”拓跋野摇头,“内斗起来,我们谁都回不了草原。先回去,稳住局面,秋后算账。”
他顿了顿,看向兀术:“铁狼卫还剩多少?”
“能战者,两千一百二十七人。”兀术的声音里带着痛楚。出征时,铁狼卫有三千五百人,是草原上最精锐的部队。现在,折损了近四成。
“够了。”拓跋野说,“有这两千人,就没人敢动我。”
他最后看了一眼桃源城的方向。晨光微熹中,那道灰白色的城墙静静矗立,城墙上灯火依旧通明,像一只永远睁着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他们。
“林枫……”拓跋野低声念着这个名字,独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有仇恨,有不甘,但还有一种他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敬畏。
这个汉人,和他以前遇到的所有敌人都不同。
“大王,该走了。”兀术提醒道。
拓跋野翻身上马。乌黑战马打了个响鼻,前蹄不安地刨地。
“传令铁狼卫,焚烧大营,断后撤离。”
“是。”
最后的焚烧开始了。
整个狼族大营被点燃,帐篷、木栅、剩余的物资,全部陷入火海。火光冲天,浓烟滚滚,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显得格外刺目。
铁狼卫在火光中列队,然后调转马头,向北而去。
拓跋野走在队伍最后。他几次回头,看着那片燃烧的营地,看着远处那道城墙,看着这片他付出了八千条性命却一无所获的土地。
最终,他狠狠一抽马鞭,头也不回地消失在渐亮的晨光中。
而在桃源城墙上,守军们目睹了这一切。
从狼族开始焚烧物资,到主力撤离,到最后铁狼卫断后离开,整个过程都在他们的注视下进行。
起初,他们不敢相信。
“狼族……要跑了?”一个年轻弩手喃喃道。
“不是跑,是撤。”旁边的老兵纠正,但声音也在颤抖,“他们败了。真的败了。”
当最后一批狼族骑兵消失在北方地平线时,城墙上先是一片死寂。
然后,不知是谁第一个发出欢呼。
那声音起初很小,像压抑已久的啜泣,然后越来越大,越来越响,最后汇成震天的声浪,在城墙上回荡,在平原上传开,在晨光中升腾。
“赢了!我们赢了!”
“狼族退了!桃源保住了!”
士兵们拥抱、欢呼、流泪,把头盔抛向空中,把兵器敲得震天响。有人跪在地上,向着阵亡战友的方向磕头;有人瘫坐在地,放声大哭;有人举着连弩,向着天空疯狂地扣动扳机,尽管弩匣已经空了。
林栋站在望楼上,看着这一切,眼眶也湿润了。
三天。整整三天。
他们顶住了七万大军的猛攻,付出了近五百条生命,终于守住了这座城,守住了身后的家园。
“传令,”他对身边的传令兵说,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哽咽,“开城门,派哨骑出城查探,确认狼族是否真退。”
“是!”
“另外,组织人手,救治城下可能还活着的俘虏和伤兵。”
“可是将军,万一有诈……”
“执行命令。”林栋说,“主公说过,胜利之后,更要守住人心。”
半个时辰后,桃源城的正门第一次在三天内完全打开。
一队骑兵率先冲出,在平原上散开,向北追踪狼族撤离的踪迹。接着是步兵,他们分成小队,开始清理城墙下的战场。
那景象惨不忍睹。
尸体堆积如山,有狼族的,也有桃源军的,大多数已经面目全非。烧焦的器械残骸散落各处,折断的兵器插在冻土中,血迹把大地染成了暗红色。
士兵们默默工作着。他们把战友的尸体小心地抬出来,排成一列列;把狼族的尸体堆在一起,准备集中焚烧;把还能用的箭矢、兵器收集起来;救治那些还有一口气的俘虏——大多是周边村落的百姓,被狼族抓来当苦力或肉盾。
在一个冲车残骸下,他们发现了一个还活着的狼族士兵。那是个年轻人,看起来不超过十八岁,左腿被压断了,脸色苍白如纸。
当桃源士兵靠近时,他惊恐地挣扎,用生硬的汉语尖叫:“杀了我!杀了我!”
但士兵们没有杀他。他们撬开残骸,把他拖出来,止血,包扎,然后抬上担架。
年轻人愣住了。他看着那些汉人士兵,眼神从恐惧变成困惑,最后变成某种更复杂的情绪。
“为什么……”他喃喃道。
没有人回答他。士兵们只是继续工作,把一个个还活着的人从尸堆中救出来,不分敌我。
日上三竿时,林栋亲自出城巡视。
他走过战场,走过那些尸体,走过烧焦的土地。每一步都沉重无比。
在一个垛口下方,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他亲手训练的一个夜鸦队员,名叫阿青,才十九岁。阿青的胸口插着三支箭,但手里还紧握着连弩,弩匣已经空了。
林栋蹲下身,轻轻合上阿青的眼睛。
“好样的。”他低声说,“没给夜鸦丢人。”
他站起来,继续向前走。在城墙的阴影处,他看到了另一幕。
几个桃源士兵正在给一个狼族伤兵喂水。那伤兵年纪很大了,花白胡子,胸前有一道很深的刀伤,显然活不了多久。
老伤兵喝了几口水,艰难地睁开眼,看着周围的汉人士兵,用草原语说了句什么。
一个懂草原语的士兵翻译道:“他说……谢谢。还说……你们的城,是受天神庇护的。”
林栋走过去,蹲在老伤兵身边。
“没有什么天神。”他用生硬的草原语说,“只有人。只有人建造的城,和人守卫的家。”
老伤兵看着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明悟,然后缓缓闭上了。
林栋站起来,望向北方。
狼族已经彻底消失在地平线尽头,只留下一条被马蹄践踏出的、蜿蜒北去的痕迹。
“将军,”一个哨骑回报,“追踪二十里,确认狼族主力已远去,无埋伏迹象。”
“好。”林栋点点头,“收兵回城。今日,全城休整。”
“那这些尸体……”
“我们的将士,厚葬。狼族的,集中焚烧,骨灰就地掩埋。”林栋顿了顿,“至于那些俘虏和伤兵……愿意留下的,接受审查后安置;想回家的,发给干粮,放他们走。”
“可是将军,他们是敌人——”
“曾经是。”林栋打断他,“但现在,战争结束了。”
他转身,向城门走去。身后,士兵们还在忙碌,但气氛已经不同了。没有了杀气和紧张,只有劫后余生的疲惫,和一种淡淡的、复杂的悲悯。
回到城里,林栋先去看了林枫。
主公还在昏睡,脸色依然苍白,但呼吸平稳了许多。老大夫说,这是身体在自我修复,至少还要睡一天一夜。
“主公醒来后,告诉他,”林栋对守在一旁的陈远之说,“我们赢了。狼族退了,桃源保住了。”
陈远之重重点头,老泪纵横。
林栋离开房间,走上城墙。
正午的阳光洒在灰白色的墙面上,照亮了那些裂痕和血迹,也照亮了城墙上忙碌的士兵和欢呼的百姓。
城内的街道上,人们开始走出家门。他们相互拥抱,喜极而泣,然后自发地组织起来,帮助搬运伤员,准备食物,清理街道。
孩子们在街上奔跑,大声喊着:“狼族跑了!我们赢了!”
老人们跪在家门口,向着城墙方向磕头,感谢守军的牺牲。
工匠坊的工匠们开始检查城墙的损伤,制定修补方案。
书院的学子们组织起来,帮忙抄写阵亡将士名单,准备抚恤文书。
整个桃源城,像一台精密的机器,在经历了极致的压力后,不仅没有崩溃,反而更加紧密、更加高效地运转起来。
林栋站在城墙上,看着这一切,深深吸了一口气。
空气里还残留着硝烟和血腥的气味,但也多了炊烟的温暖,多了人们的笑语,多了生命的活力。
他望向北方,望向狼族消失的方向,又望向南方,望向更广阔的中原大地。
狼族退了,但天下还在。
桃源胜了,但战争还未结束。
主公醒来后,他们要面对的,将是一个全新的局面——一个因为这场胜利而彻底改变的局面。
但此刻,就让他们享受这一刻吧。
享受这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来之不易的和平。
夕阳西下时,林栋还站在城墙上。
他看到一个年轻的母亲抱着孩子走上城墙,指着北方对孩子说:“记住,孩子,那边来的坏人,被我们打跑了。因为有这些叔叔伯伯在守城。”
孩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后奶声奶气地说:“长大了,我也要守城。”
林栋笑了。
笑着笑着,眼泪流了下来。
他转过身,不再看那对母子,而是望向城内渐次亮起的灯火。
一座城,守住了。
一个梦,还在继续。
这就够了。
这就值得所有的牺牲,所有的血与火。
夜幕降临,桃源的城墙上,灯火再次亮起,连成一条璀璨的光带,在黑暗中指引着方向。
而这一次,它照耀的不再是战场,而是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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