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三，夜，广州行宫。
一匹快马冲破了南国的夜色，马蹄踏在青石板上，溅起一串火星。信使翻身下马时已经浑身湿透，他高举着一个火漆封口的明黄卷轴，用沙哑的嗓子喊道：
“京师八百里加急！陛下圣旨到！”
这一声喊，让整个行宫瞬间安静了下来。
书房里，朱见济正和沈炼、李泰等人商议吕宋后续的安排，听到声音猛地站了起来。在场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这个时候从京师来的圣旨，肯定不是小事！
小禄子颤抖的手缓缓展开了那卷圣旨，书房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宣旨的太监声音尖锐，还带着一丝藏不住的颤音。
“——为大明江山永固，为华夏百姓福祉计，朕，决意于明年开春，择吉日，传位于皇太子朱见济！朕自此退居仁寿宫，颐养天年，不问政事！”
“钦此！”
最后两个字落下，书房里一片寂静。
沈炼手里的茶杯“啪”一声掉在地上摔碎了。李泰张大了嘴，忘了合上。郭勇更是整个人呆在原地。
禅让？
陛下竟然要主动禅让？！
所有人的目光，下意识的全都聚集在了朱见济身上。
这位年轻的太子，在听到这个足以震动天下的消息时，脸上没有一点喜色。
他先是愣住，随即眉头紧锁，眼神复杂，最后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压力。
他比谁都清楚，这份诏书的背后，是他的父亲做出了多大的牺牲，才为他铺平了最后这一段路。
“备船！”
过了好一会，朱见济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沙哑得厉害。
“殿下，您……”
“备船！我要立刻回京！”朱见济猛地转身，打断了沈炼的话，“星夜兼程，不能耽误！”
……
四月初四，珠江之上。
一艘快船鼓满风帆，逆流而上。
船舱内，朱见济捧着那份禅位诏书，一整夜都没合眼。
他把诏书上的每个字都反复看了很多遍。那些看似自责的话，在他看来，却像刀子一样刺得他心口疼。
他想起了土木堡之变后，那个在废墟上重建朝堂的监国；想起了北京保卫战时，那个站在城头和将士们共存亡的君王；也想起了这些年，那个从猜忌到信任，最终选择把整个帝国都交给自己的父亲。
“父皇啊父皇……”朱见济闭上眼，把诏书紧紧贴在胸口，喃喃自语，“您这又是何苦……”
他知道，这不只是权力的交接。
这是一个父亲，在发现儿子比自己更优秀时，选择默默退到后面，用自己的背影为儿子撑起一片天。
……
四天四夜，水路转陆路，换马不换人。
当朱见济出现在京师德胜门外时，已是四月初八的清晨，年轻的脸上满是风尘和疲惫。
守城将士看到那面熟悉的东宫龙旗，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太子殿下！是太子殿下回来了！”
“武王千岁！武王千岁！”
迎接的仪仗早已在城门下等着，百官听到消息也纷纷赶来。所有人都以为，会看到一场盛大的凯旋仪式。
但朱见济却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决定。
“传我命令，仪仗就地解散，百官各回其职。”
他翻身下马，把缰绳扔给亲兵，连那身满是灰尘的常服都没换。
“孤今日回京，不是监国太子，也不是东海武王。”朱见济看着前来迎接的于谦和一众官员，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孤，只是一个赶回来看望父亲的儿子。”
说完，他不顾众人惊愕的目光，在一队亲兵的护卫下，连马车都没坐，就快步穿过长街，直奔紫禁城。
这次见面，是家事，不是国事。
……
乾清宫内。
暖阁里地龙烧得正旺，温暖如春。景泰帝朱祁钰让所有人都退下了，一个人坐在御案后喝着茶。
他好像早就料到儿子会来，也料到他会是这副样子。
急促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
当朱见济那风尘仆仆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外时，朱祁钰缓缓放下了茶杯。
“儿臣，参见父皇。”
朱见济快步走进殿内，没有半点犹豫，直接跪在景泰帝面前，行了一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起来吧，一路赶回来，辛苦了。”朱祁钰平静地说。
朱见济却没有起来，他从怀里拿出那份禅位诏书，双手高高举过头顶，声音恳切，还带着一丝压不住的哽咽：
“父皇！儿臣恳请父皇，收回成命！”
“哦？”朱祁钰挑了挑眉，“为什么？”
“父皇定鼎社稷的功劳，远超汉唐！土木堡之后，是父皇您收拾烂摊子，重整朝纲；北京城下，是父皇您君王死社稷，才保住了大明！”朱见济抬起头，眼中满是真诚，“儿臣还年轻，德不配位！这些年做的，不过是仗着父皇的信任，替您出征罢了！开疆拓土的功劳是您的，万邦来朝的景象也是您的！”
“要是天下人都说儿臣功劳大，那也是因为儿臣站在父皇您这位巨人的肩膀上！没有父皇，哪有儿臣的今天？儿臣哪有资格，受您这个禅让大礼？”
这番话情真意切，掷地有声。
景泰帝静静听着，他平静的眼中终于泛起波澜。
他慢慢走下台阶，亲自把跪在地上的儿子扶了起来。
他没再提那些功劳，也没说朝堂上的事。
他只是拉着儿子的手，指了指自己已经斑白的鬓角，又指了指御案上堆得像小山一样的奏折，眼里透出一股深深的疲惫。
“济儿，你说的都对。”
“可是……”朱祁钰长长地叹了口气，声音沙哑，“朕累了。”
简简单单三个字，却好像抽干了他全身的力气。
朱见济浑身一震，猛地抬头看着父亲。他这才发现，才几个月没见，父皇的眼角又多了好几道皱纹。
“从朕坐上这个皇位那天起，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外面有瓦剌盯着，里面有你大伯留下的烂摊子，还有朝堂上那帮喂不饱的蛀虫……朕就像个修房子的，拆了东墙补西墙，每天都怕这叫大明的屋子，哪天就突然塌了。”
“可是你回来了。”朱祁钰看着儿子，眼里是前所未有的骄傲和欣慰。
“你回来了，这间屋子，不漏了，地基也稳了，你甚至还要把它推倒，重新盖一座前所未有的宫殿。”
“济儿，朕不想再当那个提心吊胆的皇帝了。”
“朕现在，只想当一个能偶尔抱抱孙子，看着你治出一个煌煌盛世，可以跟列祖列宗吹嘘‘看，那是我儿子’的快活老头儿。”
朱祁钰说着，转身走回御案，拿来一个紫檀木匣子。
他打开木匣，从里面拿出了那方沉甸甸的、代表着天下最高权力的传国玉玺。
他捧着玉玺，一步步走回到朱见济面前，神情无比郑重。
他把那枚冰冷又沉重的玉玺，亲手塞到了朱见济的手里。
“替爹……扛着吧。”
“朕，信你。”
玉玺入手，重如山岳。
朱见济捧着这方国之重器，看着父亲眼中那卸下重担的释然和期盼，他知道，自己再也无法拒绝。
这是一个父亲，对儿子的托付。
“儿臣……”
朱见济双膝一软，捧着玉玺，再次重重跪下。
这一次，他没有再推辞。
“……领旨。”
窗外，晨曦微露，一道金光穿透云层，照亮了乾清宫的琉璃瓦。
新的一天，来了。
一个属于永熙的崭新时代，也即将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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