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泰十一年，冬月下旬。
京师连着晴了好几天，林墨之死带来的压抑气氛总算淡了些。但在抚军监国府的军机处里，气氛却紧张到了极点。
朱见济刚放下那份花了他大半心血的“考成法补丁”，广州市舶司的最高密报就递了上来。
信很短，是广州皇家银行分号的总办写的。那是个叫亨利克的佛郎机商人，朱见济亲手提拔起来的。
信上就几句话，但信上的内容让朱见济心头一沉。
“……九月下旬，有佛郎机商船船长密报，称其死敌西班牙国的新国王，正在集结一支规模空前的‘东方无敌舰队’，从美洲殖民地出发，循神秘航线而来，目的不明。”
神秘航线……东方无敌舰队……
朱见济心中一凛。
别人可能不明白这几个字的分量，但他明白。
这份不清不楚的情报背后，是一个已经开启大航海时代，靠着殖民掠夺发家的强大帝国！
军机处的大臣们看着朱见济突然沉下来的脸色，都感觉不对劲。
“殿下，不过是些蛮夷，有什么好担心的？”
兵部尚书于谦看了一眼密报，花白的眉头皱了皱。在他看来，这些所谓的“红毛番”就是些来赚钱的海上商人，跟北方的瓦剌铁骑根本没法比。
“于少保，这次来的，恐怕不是商人。”
朱见济抬起头，目光锐利，“而是一群全副武装的……强盗！”
为了让这群大明最聪明的人明白事情的严重性，朱见济没有直接解释，而是换了个他们更能懂的方式。
“小禄子，将三个月前，广州分号跟佛郎机船长何塞的密谈记录，念给诸位大人听听。”
“是，殿下。”
小禄子从旁边的机密卷宗里，拿出一个蜡封的竹筒，展开里面的记录，用不带任何感情的调子，慢慢念了起来。
那是两个月前的一个深夜，广州，皇家银行的地下金库。
“何塞先生，您确定您要讲的东西，值这个价吗？”
银行的佛郎机总办亨利克，晃了晃手里的酒杯，看着眼前这个同样来自佛郎机的中年船长，眼里带着商人的精明和怀疑。
被他称作何塞的船长，紧张的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一口喝干了杯中的葡萄酒。
- “总办先生，我告诉您，这东西比您这金库里所有的黄金加起来都值钱。因为它关系到……您，还有这富饶的大明，能不能有明天！”
何塞压低了声音，眼神里又怕又贪婪。
“您知道，我们佛郎机人，和那些西班牙人，虽然都是从一个半岛出来的，但我们是生意人，他们是强盗！我们信上帝，也信黄金，但我们相信，生意是做出来的！”
“而西班牙人不一样。他们的国王，那个自称‘天主教最虔诚的君主’的疯子，认为天下所有不信他那个上帝的地方，都该被征服！所有不属于他的财富，都该被抢走！我们佛郎机人开辟航线是为了做生意，而他们，是开着战舰来抢的！”
亨利克皱起了眉头：“何塞，说重点。”
“重点就是，”何塞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我手下有个水手，前些天在满剌加的酒馆里，听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西班牙国王菲利普下了最高密令，要组建一支从没有过的‘东方无敌舰队’！目标就是彻底打开通往大明的航路！”
“‘无敌舰队’？”亨利克嗤笑一声，“好大的口气。他们的船，难道是铁打的吗？”
“总办先生，您最好不要小看他们。”何塞的脸色变得很严肃，“他们的盖伦帆船，您是见过的。那不是船，那是移动的海上堡垒！船身是用两层，甚至三层的硬橡木包着，我们佛郎机船上最好的火炮，在五十步的距离，都很难打穿！”
“而且，”何塞伸出三根手指，“一艘标准的西班牙主力战舰，至少拥有三层火炮甲板，能装八十多门重炮！他们的国王，计划组建一支由五十艘这样的主力舰，再加上上百艘补给船组成的舰队！那将是这片大海上，从未出现过的，最恐怖的战争机器！”
“我们葡萄牙，我们佛郎机，只想跟大明和平的做生意，用丝绸和瓷器换取我们的香料和白银。但西班牙人不是！”
何塞的声音有些发颤。
“他们要的是殖民！他们会在吕宋登陆，建立要塞，然后用他们结实的战舰和厉害的火炮，像敲开美洲土着的大门一样，轰开大明的国门！他们会要求在这里自由传教，建立商馆，甚至驻军！如果不答应，他们就会掠夺沿海的城市，屠杀所有敢于反抗的人！”
- “到时候，别说您这银行，就是这整个富庶的广州城，都将变成一片火海！他们的贪婪，远比您想象的，要可怕得多！”
“总办先生，我要说的就这些。”何塞靠回椅背，端起酒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现在，您还觉得它不值钱吗？”
小禄子念完了。
军机处里，一片沉寂。
于谦、金濂他们，脸上的表情从一开始的不在乎，慢慢变得凝重，最后全都愣住了。
他们虽然对“盖伦帆船”、“火炮甲板”这些词感到陌生，但“五十艘主力舰”、“上百艘补给船”、“轰开国门”这些描述，却是任何一个军国重臣都能听懂的。
“一派胡言！”
郭勇猛地一拍桌子，霍然起身，“五十艘战舰？我大明水师大小战船数以千计！岂会怕这区区蛮夷？再说，从那什么西班牙过来，隔着几万里重洋，他就是把船都开过来，粮草怎么补给？将士不得病？简直是做梦！”
“郭将军，不可轻敌。”
一直沉默的沈炼开口了，他看向朱见济，眼神里带着询问，“殿下，这份情报，可信吗？”
“信。”
朱见济的回答只有一个字，却很干脆。
他从龙椅旁的案几上，拿起另一份西厂的卷宗，扔在众人面前的桌案上。
“这是西厂数月以来，对之前抓获的那名西班牙奸细胡安的审讯总录。把里面的图纸，拿给郭将军和于少保看看。”
小禄子立刻从卷宗中抽出几张画得很细的图纸，呈递到众人面前。
- “这是……那奸细画的？”郭勇拿起一张图纸，一脸的惊疑。
图上画的，正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海船。船身又肥又大，船尾高耸，最令人心惊的是侧舷那密密麻麻、如同蜂窝般的炮窗。
- “按胡安的交代，此船名为盖伦。其船体由双层，乃至三层坚硬橡木包裹，寻常百斤重之火炮，五十步内亦难洞穿。”朱见济冷声说道，“其船分三层炮甲，可载大小火炮六十至百门不等，一次齐射，可于百步外将同等大小之木质战船轰成齑粉……”
他看着郭勇等人越来越难看的脸色，缓缓的说：“两份情报，一份来自敌人的敌人，一份来自我们自己的囚犯，船型、火炮配置、战法描述，完全吻合。现在，你们还觉得，这是在做梦吗？”
军机处内，再次陷入沉寂。
郭勇捏着图纸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额头上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 “诸位，”朱见济缓缓的站起身，踱步到军机处那幅占了半面墙的世界地图前，“这帮叫‘西班牙’的强盗，现在的问题不是来不来，而是他们什么时候到，以及……它会从哪里，下第一口。”
于谦长舒了一口气，这位一辈子都在和北方强敌打交道的兵部尚书，此刻第一次感觉到了来自海洋的陌生寒意。“殿下说的是。这家伙武器厉害，若真让其兵临我大明海岸，必成心腹大患。”
所有人的视线都随着朱见济，落在他亲手画的那幅标满了新奇地名的地图上。
朱见济的目光扫过广袤的亚细亚，穿过帖木儿帝国，越过奥斯曼，最终停在了最西边那个被称为“欧罗巴”的半岛上。
他的手指，在那片小小的土地上轻轻敲了敲。
良久，他转过身，目光决然，战意。
- “他们……终于要来了。”
他喃喃自语，像是在对臣子们说，又像是在对另一个时空的自己宣告。
这个他所熟知的，充满着野蛮、掠夺与机遇的大航海时代，终于要以一种最激烈的方式，与他治下的这个古老帝国，迎头相撞。
“传我的令！”
朱见济的声音威严决绝，他指向地图南边那片蔚蓝的南洋海域。
“西厂南洋情报网，所有暗子，即刻启动！我要你们不惜任何代价，查清这支‘东方无敌舰队’的所有情报。”
“它的准确规模，舰队指挥官的姓名和性格，所有舰船的名称和火力配置，沿途的每一个补给点，预计抵达的时间……”
他猛的一顿，食指重重的戳在了地图上那个不起眼的小岛——吕宋上。
“最重要的是……它的航线图！我要知道，他们究竟要走哪条路，才能抵达马尼拉湾。”
他已经预感到，那片海湾，将成为决定两个帝国未来命运的……第一个屠宰场。
一场真正的世界级战争，看来是躲不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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