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里。
景泰帝朱祁钰捏着那份《大明日报》，指尖泛白。
报纸上油墨未干，却有千钧之重。
那句“国泰民安，才是最大的祥瑞”，说进了他的心坎里，让他通体舒坦。
可报纸的矛头，又直指无生教和一个“大珰”。
杀气腾腾。
舆论这东西，一夜就能捧起一个忠臣。
也能让一个权贵身败名裂。
这支笔，太利了。
利到让他这个皇帝，都背脊发寒。
他转过头，看向身边侍奉多年的心腹太监兴安，声音发飘。
“兴安，你说。。。这支笔，既然能捧起一个人，是不是也。。。能杀了一个人？”
兴安跟在景泰帝身边几十年，人老成精，心里咯噔一下。
皇上既为太子的才华骄傲，又本能的对这种无法掌控的力量，生出了警惕。
君心难测。
这四个字，他比谁都懂。
但他更清楚，太子是皇上唯一的指望，是这风雨飘摇的大明朝唯一的指望。
兴安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额头贴着冰凉的金砖，声音压的极稳。
“皇爷，奴婢不懂什么大道理。”
“奴婢只晓得，这天下的笔，自古以来就长在读书人手里，他们想写什么，便写什么。如今，太子殿下是把这支笔，从那些心怀叵测的人手里，夺了回来，交到了咱们自己人手上！”
他抬起头，老眼真诚。
“这笔在殿下手里，写的就是皇爷您的圣德，是大明的民心！这是在给咱们朱家的江山，筑起一道看不见的铜墙铁壁啊！至于杀人。。。这笔杀的，也该是那些乱了朝纲，害了百姓的奸佞小人！奴婢以为，此乃天大的好事！”
一番话，说得朱祁钰心里舒坦不少。
是啊。
这笔，现在攥在自己儿子手里。
可一个新的念头冒了出来。
济儿太过聪慧，锋芒太盛，是把刚开了刃的绝世宝刀，需要一个稳重厚实的刀鞘收敛锋芒。
也需要一道道绳索，将它和自己的皇权，和这大明的江山，绑的更紧。
对。
必须绑的更紧！
怎么绑？
联姻！
“皇爷，说起来，太子殿下今年也九岁了，开蒙读书，独当一面。按祖制，也该是时候为殿下议一门亲事，定下太子妃，以安国本了。”
兴安见皇上神色缓和，恰到好处的补上一句。
朱祁钰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对！就是这个！
他猛的一拍龙椅。
“你说得对！是该给济儿找个贤内助了！”
他脑子里飞快盘算。
勋贵之家的女子太骄纵，不行。
文官集团里那帮老狐狸首鼠两端，不可信。
有了！
一个名字跳了出来。
于谦！
国之柱石，忠心耿耿，唯一的缺点就是太直太硬，不懂拐弯。
要是能跟他结成亲家。。。
就在此时，一个小太监在门口通报。
“启禀皇爷，太子殿下求见。”
“快让他进来！”
朱见济迈着小短腿跑了进来，行了个礼，脆生生的开口。
“父皇，儿臣听闻您在为儿臣的婚事费心？”
朱祁钰一愣，哈哈大笑，把儿子拉进怀里。
“你这小猴崽子，消息倒是灵通。没错，朕正想着，给你找个好媳妇。朕看那兵部尚书于谦，为人刚正，乃国之栋梁，他家有个孙女，年岁与你相仿，温婉贤淑，许配给你做太子妃，如何？”
朱见济心里乐开了花，脸上却装出羞赧的样子，小脸泛红，扭捏了一下。
“父皇。。。儿臣，儿臣也正想跟您说这事儿呢。儿臣久慕于少保的刚正风骨，常听先生们说，于少保是能为国朝擎天的柱石。儿臣。。。儿臣也认为，若能娶于家的姑娘，日日聆听教诲，必然受益匪浅。”
这话，正中朱祁钰下怀！
他看着自己儿子，心里又是骄傲又是感慨。
看看！
看看！
我朱祁钰的儿子，选妃子不看美貌家世，而是看重对方祖父的品行！
这是何等的见识！
何等的心胸！
“好！好！好！”
朱祁钰连说三个好字，激动的站了起来，在御书房里来回踱步。
“父子同心，其利断金！于谦是国之干臣，你又是储君之表率，此乃天作之合，天赐良缘！”
他再也按捺不住，当即大笔一挥，亲自写下赐婚圣旨，用上了代表皇权最高意志的御印。
“兴安，传朕旨意！即刻送往于府宣诏！另外，昭告六部，晓谕天下！”
“遵旨！”
兴安捧着滚烫的圣旨，激动的双手发抖。
从这一刻起，大明的朝局，要变天了。
一时间，皇宫里的消息飞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
当那卷明黄的圣旨被礼官郑重的送进于府时，整个于家都炸了锅。
于谦府邸，正堂。
族中几位辈分最长的老人，脸色能拧出水来。
“荒唐！简直是荒唐！”
一个白发苍苍的族叔用力一拍桌子，气的胡子都在抖。
“自古以来，外戚有好下场的有几个？我们于家世代清白，靠的是忠君报国，不是靠裙带关系！现在把静儿许给太子，这是把我们整个于家都绑在火上烤啊！”
“是啊，大哥！”
另一个稍年轻些的族人也满脸愁云。
“如今朝局诡谲，南宫那位还虎视眈眈。太子殿下虽然聪慧，可年岁太小。万一。。。万一再来一次‘夺门之变’，我们于家就是第一个被清算的！到时候，可是灭族之祸啊！”
“君恩如水，伴君如伴虎。今天可以是泼天的富贵，明天就可能是抄家的钢刀。此事万万不可！”
堂中一片嘈杂。
“都给我住口！”
一直沉默的于谦，猛的一声断喝。
声音不大，却如洪钟，瞬间镇住了所有人。
他站起身，环视着这些只想着家族利益的亲人，眼中满是失望。
“火上烤？灭族之祸？”
于谦的声音带着刻骨的悲凉。
“你们只想着于家的小算盘，可曾想过我大明的江山社稷？你们忘了土木堡的几十万冤魂了吗？忘了皇上被俘，京师危在旦夕的日日夜夜了吗？”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字字泣血。
“如今的太子，是老夫亲眼看着的。他九岁之身，便有经纬天下之才，心怀万民之仁。他办报纸，开民智。他推行粮票，为国理财。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让我大明不再重蹈覆辙，是为了让我大明能真正强盛起来！”
于谦走到堂中，腰杆挺的笔直，是一杆刺破青天的长枪。
“皇上和太子殿下选择与我于家结亲，不是为了给我于谦富贵，而是要告诉天下人，他们要依靠的，是忠臣，是能臣，是要跟那些蛀空国库鱼肉百姓的国贼斗争到底！”
“这道圣旨，不是催命符，是一面战旗！一面匡扶社稷，再造乾坤的战旗！”
他深吸一口气，眼神决然，舍我其谁。
“我于谦，蒙受天恩，苟活至今，便是为了守护这片江山。如今太子有擎天之志，我岂能因一己之私一家之安危而后退半步？！”
“今日，我于谦就把话放在这里。这门亲事，我应了！从今往后，谁敢动摇太子，便是动摇国本，我于谦，第一个与他拼命！”
“我愿以此残躯，再扶大明江山一次！”
满堂死寂。
只有于谦铿锵的话语在梁柱间回荡。
所有的族人，都被他震得目瞪口呆，羞愧的低下了头。
他们看到的，不是一个家族的大家长。
而是一个将整个国家都扛在肩上的巨人。
然而，这桩震动朝野的婚事，有人欢喜，就有人恨。
慈宁宫。
砰！
一只上好的景泰蓝瓷碗被狠狠掼在地上，碎成齑粉。
孙太后气的浑身发抖，保养极好的脸上布满阴云。
“反了！真是反了天了！他朱祁钰的翅膀是硬了吗？这么大的事，竟然不先来问过我？！”
她身边的女官战战兢兢的跪着，不敢出声。
“于谦？那个又臭又硬的老顽固！让他的孙女当太子妃？将来这后宫岂不是成了针扎不进水泼不进的铁桶？他这是要彻底断了我的念想啊！”
孙太后猛的站起来，脸上尽是狠厉。
“不行！这门亲事，绝不能成！去，把皇上给我叫来！我倒要问问他，他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母后！”
可她派去的人，很快就垂头丧气的回来了。
“太后娘娘，皇上。。。皇上说他国事繁忙，过几日再来向您请安。”
“你说什么？！”
孙太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朱祁钰，那个一向对她言听计从的皇帝，竟然敢拒见她？
就在她怒火攻心，准备亲自闯宫问罪的时候，景泰帝朱祁钰，自己来了。
他穿着一身明黄的常服，脸色平静，走进殿内，挥手让所有人都退下。
“母后，为了济儿的婚事，您生这么大气，不值得。”
“朱祁钰！”
孙太后指着他的鼻子。
“你还晓得我是你母后？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娘吗？！”
“正因为您是母后，朕才要来跟您解释。”
朱祁钰的声音平淡无波，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
“济儿，是朕的太子，是大明的储君。他的太子妃，必须是一位品行端正家风清正的女子。于少保满门忠烈，他于家之女，担得起这个位置。”
“我不管！”
孙太后尖叫。
“于家太刚直了！不懂变通！对你，对我，对祁镇，都不是好事！这门亲事，必须作罢！”
“母后。”
朱祁钰上前一步，第一次直视着孙太后的眼睛。
“这件事，朕意已决。”
“你！”
孙太后被他眼中的决绝所慑，后退了一步。
“大明的江山，不能再乱了。”
朱祁钰一字一顿。
“于家，能帮朕稳住朝堂，能帮济儿稳住未来。为了社稷安稳，任何人的反对，都无效。”
他说完，深深一躬。
“朕国事在身，先告退了。望母后保重凤体。”
说完，他头也不回的走了。
孙太后呆立在原地，浑身的力气被抽干，瘫坐在椅子上。
她输了。
彻底输了。
这个她曾经可以随意拿捏的皇帝，在他儿子的影响下，以经长成了一头真正的猛虎。
而这场联姻，是一道最坚固的锁链，将皇帝朱祁钰的皇权，太子朱见济的未来，以及于谦的整个文官集团，死死的锁在了一起。
一个牢不可破的“铁三角”同盟，正式宣告形成。
消息传到南宫，朱祁镇砸碎了他最心爱的一方砚台。
传到武清侯府，石亨手中的酒杯被捏得粉碎。
他们都嗅到了一股危险的气息。
时间，不多了。
如果再不动手，等太子大婚，于谦彻底倒向东宫，他们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地方，飞速成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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