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一,日头西斜。
暖阁里,光线软了下去。
空气里却有股散不掉的药味,混着阴冷的寒气。
父皇一步三回头的身影刚消失。
朱见济眼里的湿热就褪了个干净。
那点孺慕之情,像是被冰水当头浇灭,只剩下刺骨的寒。
他又变回了林辰。
那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后世孤魂。
吱呀。
殿门开了一道缝。
掌事宫女秋月端着黑漆木盘,猫一样走了进来。
身后还跟着两个哆哆嗦嗦的小宫女。
“殿下,该进药了。”
秋月的声音腻的要滴出水,脸上挂着的笑,却假得很。
“太医院的刘院判说了,这药要趁热喝,才能固本培元,驱散风邪。”
朱见济的视线,钉死在那个青瓷药碗上。
黑褐色的药汁冒着热气。
气味里有柴胡和黄芩的苦。
还夹着一种藏的极深的腥气。
牵机引。
就是这玩意。
一天三次,风雨无阻,把一个九岁的皇子,硬生生灌成了现在这副鬼样子。
“不喝!”
朱见济猛的把头甩到一边,嗓子嘶哑的尖叫,活脱脱一个被药折磨疯了的小孩。
“苦!太苦了!我不要喝!”
这反应,让秋月脸上的假笑裂开了一瞬。
以前这位小祖宗虽然也怕苦,哄几句总会喝的。
今天这是抽的什么风?
“殿下乖,良药苦口。”
秋月压着火气哄。
“喝了药病就好了,就能去给皇爷请安了。”
“我说了不喝!”
朱见济掀开被子就要下床,动作太大,扯得胸口一阵猛咳,小脸憋的通红。
“你们都想害我!这药是坏东西!”
扑通!
秋月和她身后的两个宫女吓得脸都白了,直挺挺跪了一地。
“殿下息怒!奴婢万死!”
“奴婢们对殿下忠心耿耿,哪敢有害殿下之心?”
在皇宫大内,尤其东宫这种地方,“害主”两个字,沾上就是死。
朱见济冷冷的看着她们。
演戏。
得看看这群人里,谁的皮最假。
他闹了一阵,最后用“乏了”做借口,到底没喝那碗药。
等宫人全战战兢兢的退下,他才让人弄了点白粥。
吃完,他立刻盘腿坐好,沉下心,试着运起前世练的内家心法。
这身体太破了。
经脉堵的死死的,根本练不了功。
林辰的目的也简单,就是催出那么一点点气,在五脏六腑里走一圈,权当是做个扫描。
半个时辰后,他吐出一口浊气。
果然。。。
药是主毒。
饭菜里是辅毒。
一个烈,一个慢。
两者加一块,神仙也扛不住,最后只会落个“重病不治”的下场。
好毒的心思。
这张要命的网,已经织得太久,太密了。
。。。
同一时间,紫禁城西北角的慈宁宫。
偌大的宫殿,冷冰冰的,没半点人气。
殿里焚着顶级的龙涎香,香味再浓,也压不住孙太后脸上的那股煞气。
她穿着暗青色的大袖常服,手里捻着一串蜜蜡佛珠,保养极好的脸上看不出年纪。
“他今天没喝药?”
孙太后的声音很平,听不出什么情绪。
阶下,司礼监二把手,曹吉祥,躬着身子。
那张惯会谄媚的脸,此刻阴沉沉的。
“回太后的话。”
曹吉祥的嗓音又尖又细。
“东宫那边传话,说小祖宗竟然闹起了脾气,把药给弄翻了。秋月那丫头没用,这点事都办不好。”
孙太后睁开眼,佛珠停了。
“朱祁钰去看过了?”
“皇爷去过了,还说了些折寿换儿子的蠢话。不过太后放心,奴才安插的人说了,皇爷最近身子也不爽利,总咳嗽,离不开奴才们备的安神汤。”
曹吉祥的语气里,全是轻蔑。
“哼,蠢话。。。”
孙太后冷笑。
“他占了我儿祁镇的皇位,现在还想保住他儿子?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她嘴里的“祁镇”,就是被软禁在南宫的太上皇朱祁镇。
曹吉祥立马接话。
“太后说的是。于谦那老东西,仗着有功,越发骄横,朝里大半的人都听他的。再让太子长大,得了人心,怕是。。。怕是南宫那位,就真没出头之日了。”
这话,正好戳在孙太后的心窝子上。
她眼里闪过一丝凶光。
“不能再等了。那孩子闹脾气,可能是发现了什么,也可能是朱祁钰起了疑心。得加把火。”
曹吉祥懂了。
“太后的意思是?”
“哀家明日,亲自去看看。你,去准备点东西。”
孙太后扯出一个冰冷的笑。
“就说皇祖母心疼孙儿,亲手给他熬了百合莲子羹。哀家要亲眼看着他喝下去。”
“奴才明白!”
曹吉祥的腰弯的更低了,眼里全是毒蛇的阴光。
“奴才这就去办,保管让小祖宗。。。安安稳稳的睡过去。”
。。。
第二天,三月初二,大清早。
“太后娘娘驾到!”
一声长传,划破了东宫的安静。
朱见济靠在榻上,手里拿着本论语,耳朵却听着外面的动静。
来了!
他昨天的发疯,果然把大的引来了。
很快,孙太后在一群人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我的乖孙,今天身子怎么样了?”
孙太后直奔床边,脸上全是慈爱和关心,真像个心疼孙子的好祖母。
朱见济挣扎的要起来行礼,被她一把按住。
“躺好,身子弱,别讲究这些虚礼。”
孙太后在床边坐下,拉起他的小手,一片冰凉。
“瞧这小脸白的,手也这么凉。哀家听说你昨天不肯喝药,是嫌药太苦?”
“皇祖母。。。”
朱见济挤出个虚弱的笑,带着孩子的依赖和委屈。
“孙儿。。。孙儿不是故意的,就是。。。头晕的慌。”
“傻孩子,病了当然头晕。”
孙太后摸了摸他的额头,朝身后一个老太监递了个眼色。
老太监立刻捧着一个漂亮的食盒上前。
“哀家知道你怕苦,特意为你炖了这盅百合莲子羹,清甜润肺,最补身子。”
孙太后亲手打开食盒,端出一碗温热的甜羹。
“来,皇祖母喂你。”
一股甜香飘了过来。
百合的香,莲子的雅,冰糖的甜。
但在他这个中医博士的鼻子里,还有另外一样东西。
腐君草。
这玩意儿无色无味,毒性不猛。
可一旦碰上他体内的牵机引,就会瞬间变成催命的剧毒,能让人在睡梦里无声无息的死去。
事后谁也查不出中毒的痕迹。
朱见济的心,一下子沉到了底。
这哪里是甜羹。
这他妈是一碗孟婆汤!
昨天还是慢性的,今天就换成急性的了。
这位皇祖母,是真的等不及了。
他脸上,却必须是一副受宠若惊的感动。
“谢谢皇祖母,皇祖母对孙儿真好。”
他用孺慕的眼神看着孙太后,声音都带了哭腔。
“好孩子,快喝吧。”
孙太后用勺子舀起一勺,递到他嘴边,眼神里全是“期盼”。
满屋子的人都看着。
孙太后的目光更是不容拒绝。
朱见济知道,他没得选。
他张开嘴,把那勺甜羹“喝”了下去,顺势含在舌头底下。
“真甜。”
他抬起头,笑的天真无邪。
“甜就好,甜就好。”
孙太后满意的笑了,又亲手喂了几勺,看他“喝”了大半碗。
“好了,你身子弱,不能多吃。好好歇着,度过几日哀家再来看你。”
目的达到,孙太后心满意足的走了。
殿门关上。
前一刻还满脸“幸福”的朱见济,脸上的笑瞬间消失。
他猛的侧过身,避开所有人的视线,从袖子里掏出备好的丝帕,把嘴里的毒羹全吐了上去,又飞快的用水漱了口。
做完这一切,他把那块湿漉漉的,散发着死气的丝帕死死攥在手心,重新躺好。
他闭上眼。
死亡的冷气就在脖子边上吹。
在这些豺狼虎豹面前,退让和装傻,只会死的更快。
必须反击!
反击的第一步,就是在这座全是眼睛和耳朵的东宫里,找到一个。。。不,哪怕只有一个,能信得过的人!
他悄悄睁开一条眼缝。
冰冷的视线,刀子一样刮过殿内每一个低眉顺眼的宫人。
是时候了。
是时候,用一场真正的生死局,来找出那把能替他划破黑夜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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