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我又败了。”
醒来时,鼻腔里充斥着药品那股独特的、略带苦涩的气味。尼禄没有睁眼,她能感觉到身下是医务室那张铺着粗布床单的硬板床,触感生硬。单靠嗅觉便能判断现状,这本事,全拜那些不足为道的经验所赐——每一次倒下,最终醒来的地方,总有这样的气味萦绕,实在没什么可自鸣得意的。
多次品尝过败北的滋味后,身体对这种药味早已熟悉得近乎麻木。
刚醒来的尼禄,意识像是蒙着一层薄纱,昏沉而滞涩。身体的每一寸肌肉都在叫嚣着疲惫,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消耗,重得让她连动一动手指的念头都生不出来。此刻皮肤传来的是一种钝钝的麻痹感,倒还安稳,只是她清楚地知道,这种麻痹褪去之后,伤口处必将涌起剧烈的痛楚,一下下啃噬着神经。
尽管额头滚烫,烧得意识有些混沌,尼禄眼底深处,变强的念头却异常清晰,像一粒埋在灰烬里的火星,未曾熄灭。
要更强,再强一些,强到足以击败所有对手,不会输给任何人。
她没有时间沮丧,也不能沮丧。
半梦半醒间,这些念头在脑海里反复盘旋,意识又渐渐被黑暗拖曳着,向下沉去。
“杰森团长下手真是没轻没重。”
尼禄再次被睡意吞噬前,耳朵捕捉到附近传来这样一句低语,声音不高,带着明显的抱怨。
贝蒂坐在一张木凳上,手里拿着一卷白色绷带,正一圈圈缠绕在男人的左臂上。她的动作不紧不慢,力道却很均匀,一边缠,一边轻叹了口气。
“杰森团长做得太过分了。”她低头看着绷带接口处,用指尖将其按牢,“绷带用掉了快一半,备用的药品也见了底,玉钢消耗得比上次实战还多,连帮忙的人手都抽调不过来,真想让他收敛些。你看,就连尼禄都伤得这么重。”
贝蒂说完,抬起眼,目光斜斜地扫过医务室靠窗的那张病床。那个战到最后的尼禄,此刻正侧身躺着,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嘴唇干裂,几缕汗湿的发丝贴在额角。她在战斗结束的瞬间就昏倒了,此刻仍沉睡着,呼吸浅而急促。而且,她睡着时还不时发出“嗯嗯唔唔”的细碎声响,眉头紧锁,像是睡得很不安稳。尼禄的搭档舒雅,之前还守在床边,嘴里反复念叨着“为什么尼禄总是免不了受伤”……那焦急的语气让贝蒂留有几分印象。那个不停抱怨的舒雅,十分钟前刚离开,说是回安尔家,给尼禄取换洗的衣物。
医务室本就只有一个房间大小,约摸能放下四张病床,此刻另外三张都空着,睡着的也只有尼禄一人。墙角立着一个旧木柜,柜门有些松动,里面隐约可见堆叠的药瓶和布包。
其他受伤稍轻的团员,都已转到镇上的其他医院去了,那里能容纳更多人。
“吉磊,这次你也太冒进了。”贝蒂的视线落在男人右臂的伤口上,那里还残留着未干的血迹。
正让贝蒂包扎的,是吉磊。他坐在另一张病床上,背挺得很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紧绷的下颌线显示出他在忍耐。他的左脸颊有一块明显的红肿,边缘带着擦伤的痕迹,赤裸的上半身缠了好几层绷带,有些地方的布料已经被渗出的血渍染成暗红。
因为他坚持让其他伤势更重的团员优先接受治疗,所以吉磊成了最后一个被处理伤口的人。不过在贝蒂看来,经历了那样一场混战,他还能保持清醒,甚至坐得如此端正,就已很不容易。毕竟她刚才去其他病房看过,其他人此刻多半正因为疼痛和发烧,躺在床上低声呻吟,连睁眼的力气都快没了。
贝蒂说了声“别动”,从木柜里取出一小块泛着金属光泽的玉钢,轻轻放在吉磊左臂的绷带上面,然后低下头,嘴唇翕动,低声吟唱起治疗用的祈祷咒文。那咒文的音节低沉而连贯,随着她的吟唱,玉钢表面渐渐散发出一层淡淡的白光,缓缓渗入绷带之下。吉磊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喉间忍不住溢出一声低吟。
“忍着点。”贝蒂抬眼看看他,又继续吟唱了几句,才停下问道,“对了,这次的情况怎么样?”
“……副团长的人选,应该是我。”吉磊的声音有些沙哑,尽管因疼痛而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他说这话时,语气却十分笃定。
“哎呀呀!”贝蒂嘴角弯了弯,露出一抹浅笑。
“倒是挺有自信,这次你很活跃?”
“综合入团时长、战斗经验、指挥能力各种条件,如今骑士团里最适合副团长一职的,就是我。”吉磊的语气平稳,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看你这得意劲儿!怎么,原来你是这种人?”贝蒂调侃道。
“……这是冷静分析后的结果。”吉磊的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
“是吗?”贝蒂伸手将用过的玉钢收回柜中,“不过按杰森团长的说法,也有可能是尼禄,毕竟她一路打到了最后,没退缩过。副团长的选拔,不就是看武力吗?”
“确实,”吉磊的脸色沉了沉,显然不太情愿,但还是紧绷着脸,点头认同,“尽管让人不快,但单论战斗力,尼禄·安尔应该是第一。”
“但不可能是她。贝蒂·鲍德温,我想你也该这么认为。你不是她的朋友吗?”
“……算是吧。”贝蒂的声音低了些,眼神掠过尼禄的病床。
“她是个以特攻为嗜好的人,冲在最前面,从不考虑退路,这种人怎么能担任长官,怎么能顾全大局?”吉磊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以为然。
“嗯,说实话,我也想象不出尼禄站在阵前,给大家分配任务、制定战术的样子。”贝蒂诚实地说。
这时,吉磊顿了顿,补了一句“但是……”
“事情确实存在所谓的万一,团长的心思很难猜。”
“啊,所以你才之前找机会劝尼禄退出竞选?”贝蒂像是明白了什么。
吉磊抬起头,露出“你怎么会知道”的惊讶神情,随即又恢复了平静,点了点头说:
“因为团长似乎格外看重她,每次训练都对她格外关注,我想尽可能排除自己当不上副团长的因素。”
“你为什么这么想当副团长?”贝蒂将最后一段绷带系好,打了个结,抬头直视着他。
吉磊的表情像是遇上了麻烦,眉头紧锁,沉默了片刻,才迎上贝蒂的目光。
贝蒂则静静地凝视着他,没有催促,耐心等待答案。
吉磊终于叹了口气,语气变得郑重,如实说道:“我们必须守住这座都市,不能让它陷入混乱。因此骑士团必须以最理想的编制来组织,副团长的位置尤其重要,不能出错。”
“然后,你冷静分析后得出结论,自己比任何人都适合担任副团长?”
“没错。”他毫不犹豫地点头,“这叫人尽其才,为了守护都市,必须如此。”
说了这么多,这男人也是个怪人,执着得有些不通情理。
不过,比起那些为了名声和权力的人,他优先考虑守护都市的这份心情,确实值得肯定。贝蒂心里想着,脸上露出一丝苦笑,说了声“可是”,继续说道:
“我倒是挺意外的。”
“……意外什么?”
“尽管你对她作战方式意见不少,却还是很关注尼禄的动向,连团长看重她都知道得这么清楚,我都有点嫉妒了。”贝蒂半开玩笑地说。
吉磊的眉头皱得更紧了,眼神带着疑惑看着贝蒂。
“……嫉妒谁?”
“你觉得我说谁,会让你更受用呢?吉磊·戴拉蒙。”贝蒂对着一脸错愕的他,又微笑着追问了一句,“所以,是哪位呢?”
吉磊的耳根微微泛起一丝红意,迅速别过了视线,看向窗外。
“不管是谁,我都没什么感觉。”
“是吗?那真是可惜。”贝蒂也不逼他,语气轻松。
“……你在拿我寻开心?”吉磊的语气有些生硬。
“你觉得呢?”贝蒂笑了笑,不置可否,“不过我确实对你刮目相看了。”
吉磊的脸又绷紧了,抿着嘴不再说话。贝蒂却只是轻轻笑着,开始收拾散落的绷带。
另一边,市长室里。那个把骑士团折腾得几乎全体住院的莱尔·杰森,正坐在一张椅子上。
“不管怎么说,这次你做得太过分了!”宇国站在他面前,脸色涨得通红,手里的一份文件被他用力拍在办公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竟然把团员全都送进了医院,有几个还伤得需要长期休养,你到底在想什么!”
莱尔说了声“诶……”,右手有些为难地摸了摸自己光溜溜的秃头,脸上带着几分不好意思。
“因为打着打着就投入了,招式没收住,没控制住力道……”
“你就为了自己打得尽兴,要毁掉自己的骑士团吗!”宇国实在气不过,不禁仰天长叹,声音里满是无奈,“早知道你会这样,我就该强硬地制止这场模拟战……”
“哎,有什么关系,反正副团长的人选已经顺利定下来了,这才是主要目的。”莱尔一副事不关己的悠然样子,仿佛那些住院的团员与他无关。尽管他把团里的成员全都送进了医院,自己却只在胳膊上擦破了点皮,受了点轻伤,他的实力实在难以估量。
“此外还有不少收获。你应该高兴才对,宇国,”莱尔向前倾了倾身子,语气里带着兴奋,“我的骑士团会变得更强。虽然对方在人数上占优势,却能跟我缠斗到那种程度,韧性不错。特别是尼禄,这次和周围人的配合也超乎想象地顺畅,不再是一个人猛冲了,今后的发展实在令人期待。”
莱尔说得兴致勃勃,眼神发亮。宇国看了却怒火中烧,胸口起伏得更厉害了。
“那副团长是谁?”宇国深吸一口气,压下怒火问道,“你闹这么大动静,要是最后告诉我说什么‘不需要副团长’之类的话,我绝对不原谅你。”
“吉磊·戴拉蒙。”莱尔回答得干脆,“若是他,你应该没意见吧?做事稳重,心思也细。”
“……昨天你说有备选人物,我还以为有两个,另一个是谁?”宇国追问。
“吉磊·戴拉蒙。”莱尔的回答和刚才一模一样。
“那今天的模拟战不就完——全、彻——底没有意义吗?”宇国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愤怒。
察觉到自己失言的莱尔有些尴尬地别过视线,看向墙上的地图,嘴里还含糊地辩解着“不,就是这样才有意义啊,至少测试了大家的实力……”之类的话。
宇国无力地垂下肩膀,知道继续斥责莱尔显然已经没什么用了,这家伙一旦认定的事,很难改变。
“不过,我原本以为以你的性子,肯定会选尼禄小姐。”宇国的语气缓和了些,带着一丝探究,“毕竟她的实力毋庸置疑,最近的成长又很显着,进步快得让人惊讶——”
“不可能是她。”莱尔打断他,脸上的笑容收敛了,表情稍稍严肃了些。
“这一点,你也很清楚吧?”
宇国“嗯”了一声表示认同,他当然清楚其中的缘由,只是有些惋惜。
不管尼禄·安尔多有才能,进步多快——副团长这个职位都不会落在她肩上。
因·为这·不·是·她要·扮演·的·角·色。
“将来尼禄一定会因为自己的事情而分身乏术,光是处理那些事就够她忙的了,想必无法分心顾及团员,更别说整个骑士团的运作。”莱尔缓缓说道。
“她的事情,就看莱特那孩子怎么处理了,希望他能快点成长起来。”宇国说,语气里带着点担忧。
“如果那小子到现在还提不起干劲,磨磨蹭蹭的,我打算差不多该说出真相了。虽然我不太希望由我们这些外人来说出那些事。”莱尔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沉重。
“说得也是。”宇国低声应道,眉头紧锁,陷入了沉思。
到那时,莱特会做出怎样的决定呢?
锻造“圣剑”的人,和继承了“圣剑剑鞘”的人,他们的命运早已被牵扯在一起。
——如果可以,真希望他们能无所畏惧地走在最适合自己的路上,少些波折。
总之,副团长的位置总算尘埃落定。除此之外,与周边其他国家的贸易往来、独立自由都市在诸国间的立场维持、还有军国使者昨天提出的那个关于边境管理的处置方法等等,需要考虑的问题堆积如山,但也只能这样一个一个去解决,急不来。
因为他们能做的,也只有这些——宇国自语道,拿起桌上的文件,重新翻看。
“总之,在三号街自卫骑士团的团员伤愈回到岗位之前,会先从其他街的自卫骑士团临时调派人手支援。跟其他几位团长的沟通解释,就由你莱尔去做吧!”
“我可不想去……”莱尔垮下脸,一脸不情愿,“史丹利那家伙嘴巴最毒,肯定会抓住这事吐槽我半天。”
“我不管。”宇国头也不抬,“还有,这次团员们的治疗费用,从你的薪水里扣除,算是给你的教训。”
“宇国,你、你这家伙!”莱尔一听,立马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一脸的不可置信。
这位劳碌的市长却不为所动,心里打定主意,现在要好好地治治这个总惹麻烦的男人。
然后,到了模拟战的隔天,独立自由都市公务员三号街自卫骑士团,前所未有地因为全体团员需要疗伤,而放了一天假——
“好了,舒雅,来特训!”尼禄站在安尔家那方不大的庭院里,身上的绷带还没拆,有些地方因为动作牵扯,隐隐透出点红。她深吸一口气,对着屋里喊道,“我们必须变强,不能松懈。难得有休假,更不能白白浪费!”
“你这个人啊……”舒雅从屋里走出来,看着满身绷带却一脸战意的尼禄,头疼地用手指按着太阳穴。阳光照在她脸上,能看到清晰的无奈,“为什么就不能想着先好好治疗伤势呢……伤口要是裂开了,只会更麻烦。”
“舒雅,你怎么了?没精神吗。”尼禄回头看她,眼神里满是期待,丝毫没把身上的伤放在心上。
“啊——是是是,没什么。”舒雅无奈地摆摆手,“真服了你了!”
解开沉眠,寻求真实,风凝吾手——以杀神。
舒雅深吸一口气,带着几分自暴自弃的语气,吟唱起化身魔剑的咒文。随着咒文落下,她的身体化作一道白光,凝聚成一把细长的剑,落在尼禄手中。
尼禄稳稳握住搭档变化成的细剑,剑柄的触感熟悉而温润。她低头看了看剑身,心中思索着。
战场的最前线,才是她应该待的地方。但要站在那个舞台上,与更强的对手较量,就必须变得更强。因为现在的自己,还很弱,弱到轻易就会被打倒。
——要变强啊!
总有一天,要强到能超越莱尔团长,强到足以保护想保护的人!
尼禄在心里坚定地立下誓言,随即眼神一凛,迅速抬起细剑,朝着庭院角落那个老旧的练习用木桩突刺过去——“咕啊啊啊啊啊!”
刚刺出没几寸,手臂上的伤口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顺着胳膊蔓延至全身,让她瞬间失去了力气,痛呼出声。
魔剑的剑身微微震动了一下,仿佛带着一声叹息,周围的风轻轻拂过尼禄的脸颊,像是在说:“你看吧!”
尼禄·安尔的强者之路,依旧漫长,布满荆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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