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扇门，于心界幼苗的第九片嫩叶之上，轰然洞开。
门内没有想象中的琼楼玉宇，亦无通往彼岸的无垠星河，只有火。
无穷无尽、仿佛能焚尽诸天因果的狰狞祭火，正疯狂地舔舐着一道身影。
那身影轮廓稚嫩，却立于万火中央，火舌缠绕着他的四肢，钻心蚀骨，他却不以为意，脸上甚至绽开一个纯粹如赤子的笑容。
祭契灵。
他缓缓回过头，隔着虚幻的门影，望向那棵行将枯萎的老槐树，望向树下那个寿元将尽的男人。
“您教我们识字，教我们修行，教我们喊您‘先生’。”他的声音穿透了祭火的咆哮，清晰地传入陈九的耳中，带着一丝顽童般的狡黠与深深的眷恋，“可您好像……一直不敢信——我们，是真的当您是家。”
这个字眼如同一柄重锤，狠狠砸在陈九即将崩散的神魂之上。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被灌满了滚烫的沙砾，一个音节都无法发出。
他想告诉他，他信，他只是……不敢。
然而，更深邃的恐惧在此刻降临。
他眼睁睁地看着凤清漪那双原本盛满担忧与爱意的眸子，一点点变得茫然，那份只属于他的焦灼，正迅速褪色，化作对一个陌生人的礼貌性关切。
他的名字，他的身份，他与她之间所有的纠葛与羁绊，正像是沙滩上的字迹，被名为“天道抹除”的潮水，一寸寸抚平，了无痕迹。
“陈……”凤清漪下意识地想喊出那个名字，却发现脑海中一片空白，那个名字仿佛从未存在过。
她是谁？
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又为何会对眼前这个即将死去的男人，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心痛？
就在陈九的神魂因这双重打击而剧烈摇晃，濒临溃散之际，一声沙哑如枯骨摩擦的叹息，自庄园深处那口枯井中悠悠传来。
“我曾亲手……断了祭路，只因我……怕死。”
一道残魂自井底缓缓浮现，形销骨立，仅有半截身躯，仿佛风中残烛。
正是当年背叛了祭祀之道，苟延残喘至今的封祭郎。
他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第九叶门影中那熊熊燃烧的祭火，干瘪的脸上竟流露出一丝近乎贪婪的渴望。
“可今日得见此门……我想回家。”
话音未落，他那半截枯骨般的魂体化作一道流光，没有半分犹豫，疯了一般扑向那扇门，扑向那团吞噬一切的祭火！
“不！”黑渊发出一声惊喝，却已来不及阻止。
封祭郎的残魂甫一接触祭火，没有惨叫，没有挣扎，反而像是久旱的旅人投入了甘泉。
他的魂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燃起，化作最精纯的燃料，发出“噼啪”的爆响。
“若家有门，死亦归途！”
这是他留在世间的最后一句话。
随着他魂飞魄散，那原本已达极致的祭火竟轰然暴涨，火光冲天，威势比之前强了何止十倍！
汹涌的祭火浪潮涌起，不是在消耗，而是在反馈回心界幼苗。
黑渊瞳孔骤缩，浑身巨震。
他终于明白了什么，声音因震撼而嘶哑：“祭非一人……祭非一人之力！是以万念同归，以万灵为薪……这才是真正的祭道！”
牺牲不是一个人的悲壮，而是所有渴望“回家”的执念，汇聚成的洪流！
这股磅礴的力量，让陈九从被遗忘的痛苦中稍稍挣脱。
他望着那扇门，望着门中那个依旧在微笑的孩子，再看看身边眼神已然陌生的凤清漪，一股前所未有的决然涌上心头。
他仅剩最后半日寿元。
他缓缓盘膝坐下，身形枯槁，白发如雪，却在这一刻，散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浩瀚气息。
“灵引归源·万念同铸！”
他没有选择祭献自己，那毫无意义。
天道要抹除的是“陈九”这个存在，而非他的血肉。
他要做的，是在自己被彻底抹除前，将最重要的东西留下来！
他的双手结出一个繁复到极致的印法，神魂在最后的寿元支撑下疯狂燃烧。
这一刻，他不再是引导灵气的灵引，而是引导记忆的道标！
他将目标对准了这方世界，对准了那百万曾受他点化、在他梦中书屋听过课的凡人！
他要将他们记忆深处，所有关于“先生”的片段——那一声声稚嫩的呼唤，那一个个崇敬的眼神，那一幕幕传道授业的画面——尽数剥离、融合、锻造成一体！
这不是掠夺，而是恳求。
恳求他们，借他一丝记忆，铸就一个不灭的坐标。
刹那间，人间界百万生灵，无论是在沉睡的孩童，还是在劳作的农夫，亦或是在苦读的书生，脑海中同时闪过一个模糊而温暖的身影。
他们不记得那人是谁，却同时从灵魂深处涌出一句呼唤。
“先生！”
“先生！回家了！”
百万凡人的梦呓，汇成一股无形的洪流，跨越空间，涌向老槐树下的陈九。
这些记忆的碎片在他的引导下，瞬间凝成一道璀璨夺目、蕴含着无尽思念与眷恋的“归名命光”！
“去！”陈九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屈指一弹。
那道光华撕裂虚空，精准无误地投入第九叶的门影之内，没入祭契灵的心核！
正在火中承受无尽煅烧的祭契灵身体猛地一震，那双纯粹的眼眸中，第一次映出了清晰的倒影——一个站在柴门前，温和笑着的教书先生。
“先生……”他喃喃自语，而后高高举起了双手，仿佛在迎接家的拥抱。
轰——！
封祭郎与百万凡人记忆所化的磅礴祭火，在这一刻找到了最终的宣泄口。
一道粗壮到无法形容的火柱，自祭契灵高举的双手中冲天而起，狠狠撞入心界幼苗的本体！
下一瞬，天地震动，万道哀鸣！
那株原本不过尺许高的心界幼苗，在一声响彻诸天的巨响中，开始疯狂暴涨！
它的根系如虬龙般狰狞地撕开大地，贯穿地脉，刺入虚空，扎向那无穷无尽的诸天万界！
它的枝干则以一种违背所有法则的速度冲霄而起，穿过云层，撞碎星辰，竟将整片星河如伞盖般托举于顶！
一株贯通万界、以星河为冠的“永恒之树”，就此诞生！
树身之上，光影流转，浮现出亿万扇虚幻的门户。
每一扇门，都各不相同，却又惊人地相似——它们，全都是凡人梦中出现过的那扇朴素的柴门。
与此同时，陈九脑海中，《灵引九卷》那古老的第十八卷书页，在完成了它的使命后，彻底崩解为漫天光点。
紧接着，第十九卷的虚影，缓缓浮现。
一行行触目惊心的血色古字在虚影上流转：
《灵引九卷·万念同祭》。
“可耗尽主角寿元，引动万灵残念合一，锻造‘永恒之基’，以此为锚，无视天道抹除之力。”
“然，每发动一次，主角将永久失去一段‘被世界记住的存在’，直至彻底归于虚无。”
黑渊呆呆地看着那株顶天立地的神树，又看看树下气息已然微弱到极致的陈九，低声呢喃，语气中充满了敬畏与骇然：“你……你没有祭献自身，你……你竟被万灵祭成了永恒……”
陈九闭上了眼，他的神魂正在消散，意识已然模糊。
他知道，自己赌赢了，也输光了。
他为他们留下了“家”的坐标，却永远失去了被他们记住的资格。
就在他即将彻底沉入黑暗之际，一截冰冷的手指，忽然被一只温暖的小手握住。
他费力地睁开眼，看到凤清漪正蹲在他面前，那双美丽的眸子里满是困惑与挣扎，她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谜。
“我……我忘了您是谁。”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悲伤，“可是……我的心告诉我，您是家。”
树影之下，风中传来亿万生灵汇聚成的低语。
“先生……我们回家了。”
而在那九天之外，无尽混沌之中，一只淡漠的金色竖瞳缓缓闭合，一声仿佛来自亘古的低叹，在虚无中回荡。
“你祭的不是我……而是它们……敢喊的家。”
一切似乎都尘埃落定。
永恒之树矗立于天地之间，万千门户闪烁着回家的光，陈九的神魂在最后一丝温暖中，即将彻底消散。
然而，没有人注意到，在那永恒之树最高的第九片叶子上，那扇由祭契灵打开的门影，在完成了使命之后，竟没有如预想中那般彻底关闭。
它依旧虚掩着，门缝中，祭火的光芒已然散尽，只剩下一道孤零零的、仿佛随时会消散的残影，仍旧立于门前，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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