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8号别墅,一夜之间从奢靡的度假天堂,变成了民国乱世的临时据点。
空气中不再是咖啡和阳光的味道,取而代之的,是丁子钦从山下药铺紧急采购回来的、混杂着当归、黄芪、甘草等几十种药材的浓郁气息。
洛子岳那些限量版潮牌衣服被堆在角落,取而代之的,是一件洗得发白的粗布长衫,静静地挂在衣架上。
而林默,此刻正端坐于一张临时搬来的红木方桌前。
他身着那件粗布长衫,身形挺拔如松。桌上,笔墨纸砚一字排开,旁边摊着几本泛黄的线装医书。
他手执狼毫,正在一方宣纸上,一笔一划地抄录着药方。
他的动作不快,却极其沉稳。每一次蘸墨、落笔、提腕,都带着一种经过千锤百炼的韵律感,仿佛已经这样做了几十年。
洛子岳和丁子钦,像两个被罚站的小学生,缩在沙发角落,大气都不敢出。
“喂,”洛子岳用气声对丁子钦说,“他……他这是不是走火入魔了?这才一天啊!我怎么感觉他连看我的眼神都像在看一味药材?”
丁子钦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着林默专注的侧影,他的声音也压得极低,带着一丝惊叹:“不,这不是走火入魔。这是一种极致的自我催眠和角色代入。你看他的手,稳得像磐石。你看他的眼神,沉静得没有一丝杂念。他不是在‘演’顾清明,他正在‘成为’顾清明。”
洛子岳咽了口唾沫,小声嘀咕:“我知道他敬业,可这……这也太他妈吓人了。我跟他说话,他都不理我,就跟听不见一样。”
“因为在顾清明的世界里,没有洛子岳,也没有丁子钦。”丁子钦一针见血,“他正在用这种方式,强行剥离自己与现实的联系。这是一种非常危险的表演方法,对精神的损耗极大。疯子,真正的疯子。”
他们口中的“疯子”,对外界的议论恍若未闻。
林默此刻的心神,完全沉浸在那个风雨飘摇的年代。
前半段,他得心应手。
他体验过“医学宗师”,那浩如烟海的中医知识、望闻问切的精妙手法、悬壶济世的医者仁心,都像是烙印在他灵魂深处的本能。
他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顾清明在开出每一副药方时,对药性君臣佐使的精妙权衡;在捻起每一根银针时,指尖对穴位分毫之差的精准把握。
他就是顾清明,那个江南“保和堂”百年不遇的中医奇才。这一点,他毫不怀疑。
然而,当他试图去触摸角色后半段的人生时,一层无形的、坚硬的壁垒,将他死死地挡在了外面。
国破家亡,投笔从戎。
那是一种怎样的决绝?
是看着家园被焚、亲友惨死时的悲愤?
还是听着“四万万同胞齐奋起”时的热血?
他想象着。
马革裹尸,慷慨赴死。
那又是一种怎样的心境?
是守护家国的无悔?
还是对年轻生命逝去的坦然?
他想象着。
可想象,终究是苍白的。
他能模仿顾清明握笔的姿势,却无法真正体会到他弃笔从戎时的挣扎与决绝。
他能写出顾清明的药方,却无法感受到他面对破碎山河时的无力与悲怆。
那段浸满鲜血与火焰的历史,那些在枪林弹雨中逝去的年轻生命,对他而言,终究只是剧本上冰冷的铅字。
“不对……不对……”
林默手中的笔,缓缓停下。
他盯着宣纸上那力透纸背的字迹,眉头紧紧地锁了起来。
这只是形似,而非神似。
林淮那样的导演,要的绝不仅仅是一个会写毛笔字、会背药方的“演员”。
他要的,是角色的“魂”。
是顾清明从一个温润如玉的医者,蜕变为一个铁血军人时,眼神中那淬过火、饮过血的光!
而这道光,他现在没有。
“我需要……看到。”林默低声自语。
他需要看到那个时代的真相,看到那些真实的面孔,听到那些真实的声音。
他猛地站起身,巨大的动作吓了沙发上的两人一跳。
“默……默仔?顾……顾大夫?”洛子岳试探性地叫了一声。
林默没有回头,径直走到丁子钦面前,伸出手。
“你的平板,借我。”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命令感。
丁子钦没有半分犹豫,立刻将平板递了过去。
林默接过平板,转身回到桌前。
他没有再碰那些笔墨纸砚,而是飞快地在屏幕上搜索起来。
他搜索的不是别的,正是那段所有国人都无法忘却的岁月。
淞沪会战、南京浩劫、长沙大火……
一个个触目惊心的词条,在他指尖划过。
他开始疯狂地翻看那些留存下来的、模糊不清的黑白照片。
被战火摧毁的城市废墟,流离失所、面黄肌瘦的百姓,还有那些……穿着简陋军装、脸上带着稚气与坚毅的年轻士兵。
他的目光,在一张张照片上停留。
他看到一个士兵,在战壕里,对着镜头露出一个憨厚的、缺了门牙的笑。
他看到一个医务兵,正跪在地上,为一个浑身是血的伤员包扎,神情专注而悲伤。
他看到一群士兵,在奔赴战场前,对着军旗庄严敬礼,他们的眼神,亮得像星星。
他也看到了敌人的狰狞与虚伪,肆意屠杀的愉悦与疯狂,悍不畏死的执拗与恐怖。
……
这些不是演员,不是剧照。
他们是曾经活生生存在过的人。
他们有过父母妻儿,有过喜怒哀乐,也有过对未来的憧憬。
但在那个年代,他们选择将自己的血肉之躯,筑成一道抵御外辱的城墙。
林默的呼吸,渐渐变得沉重。
他又点开了一部经典的黑白纪录片。
没有配乐,没有旁白,只有粗粝的、摇晃的镜头,和那震耳欲聋的炮火声。
飞机在头顶呼啸,炸弹在身边爆炸,泥土和鲜血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幅人间地狱的景象。
镜头里,一个年轻的指挥官,正挥舞着手臂,用嘶哑的嗓音高喊着什么,但他的声音,完全被炮火所淹没。
一个士兵中弹倒下,他旁边的战友只是看了一眼,便咬着牙,继续朝着敌人射击。
……
客厅里,只有纪录片里那仿佛能撕裂耳膜的炮火声在回响。
洛子岳和丁子钦,早已停止了交谈。他们看着林默的背影,看着他那挺得笔直的脊梁,感受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与悲壮。
他们不知道林默看到了什么,但他们能感觉到,林默整个人的气场,正在发生着一种剧烈的、从内到外的质变。
那股属于医者的温和与沉静正在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战火淬炼过的、冰冷而坚硬的东西。是杀气,是死志,是……国仇家恨。
不知过了多久,林默关掉了纪录片。
他缓缓闭上眼,靠在椅背上,一动不动,仿佛一尊雕塑。
客厅里,陷入了一片死寂。
洛子岳和丁子钦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担忧。
“他……不会有事吧?”洛子岳的声音干涩。
丁子钦摇了摇头,表情凝重:“我不知道。他正在强行将那些影像和情感灌入自己的精神世界。这就像……一场没有麻药的手术。”
就在这时,林默的手机,突兀地响了起来。
铃声打破了死寂,也让林默猛地睁开了双眼。
那一瞬间,洛子岳和丁子钦同时感到了一股寒意。
林默的眼神,变了。
如果说之前是沉静如水,那么此刻,就是一潭深不见底的、浸泡着刀锋与鲜血的寒潭。
那里面,有悲悯,有愤怒,有决绝,更有……一种看透了生死的平静。
他拿起手机,看到屏幕上“玥姐”两个字,眼神中的凛冽才稍稍褪去几分,恢复了一丝属于“林默”的清明。
他接通电话,声音平静得可怕:“喂。”
“搞定了!”电话那头,传来李玥压抑着兴奋的声音,“林淮导演就在你们山庄的V1别墅!听好了,他每天傍晚六点,都会独自一人去后山的观云台看日落,雷打不动!这是你唯一的机会!”
李玥的声音顿了顿,变得无比郑重:“记住,不要刻意去表演,不要说任何跟电影有关的话题!你就做你自己,不,做‘顾清明’!剩下的,交给天意!”
“我知道了。”
林默挂断电话,缓缓站起身。
他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下午五点。
他没有换下身上的粗布长衫,只是走到桌前,拿起那套银针,用一块干净的布,细细地包裹好,然后揣进了怀里。
“默仔,你要去哪?”洛子岳紧张地问。
林默没有回答,他只是转过头,目光平静地扫过洛子岳和丁子钦。
他的嘴角,微微向上牵动了一下,露出一个极淡的、带着一丝悲悯和温和的笑容。
这个笑容,让洛子岳和丁子钦同时愣住了。
因为他们发现,这个笑容,不属于林默。
它属于那个本该在杏林里悬壶济世,却最终选择以身殉国的年轻医者。
“你们……”
林默开口,声音温润,却带着一种穿越了时空的沧桑。
“若我回不来,不必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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