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门“咔哒”一声轻响,打破了车内那死神耳语般的寂静。
第一个下车的是陈威。
他戴回了那副黑框眼镜,脸上重新挂上了属于导演的、独有的暴躁与不耐。
他回头看了一眼车内,目光在顾飞那张惨白如纸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化作毫不掩饰的嫌恶,仿佛多看一眼都脏了自己的眼睛。
“磨磨蹭蹭干什么!还想不想拍了!”他对着车里吼了一嗓子,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回监视器后,一路上骂骂咧咧,将一个被不专业演员气到心肝疼的导演形象,演得活灵活现。
紧接着是丁子钦,他吹着口哨,双手插兜,恢复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仿佛刚才那场颠覆一切的密谈只是一场无聊的饭局。他晃悠到几个相熟的场务身边,拍着对方的肩膀,没皮没脸地打听晚上收工去哪儿喝酒。
刘建国和柳队也相继下车,他们重新变成了剧组里不起眼的“安保人员”,一个面色凝重地巡视着片场四周,一个则低头用对讲机布置着什么,完美融入了背景。
最后,林默和顾飞一起走了下来。
林默神色如常,仿佛只是陪一个闹脾气的同事出去吹了阵风。
而顾飞,他低着头,没有人能看清他脸上的表情。
他那身潮牌衣服因为刚才的挣扎而显得有些褶皱,指关节上渗出的血迹已经凝固成暗红色,整个人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颓败气息。
剧组里的人远远看着,都下意识地离他远了些,只当这位顶流大少爷又耍脾气被导演教训了,纷纷投来幸灾乐祸的目光。
一切都和计划开始前,一模一样。
“顾飞!”陈威的咆哮声通过大喇叭响彻整个片场,“解剖室那场戏,今天必须给我过了!你要是再敢给我晕过去,就立马卷铺盖滚蛋!”
这话一出,全场哗然。
还要拍那场戏?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顾飞身上,充满了同情、嘲弄和看好戏的期待。
之前晕得那么难看,现在再来一次,这位娇生惯养的顾大少爷怕不是要当场表演一个精神崩溃。
顾飞的身体僵了一下。
他缓缓抬起头,迎着数十道复杂的目光,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就在这时,林默从他身边走过,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轻飘飘地说了一句:
“摄影机是你的审判官,也是你的忏悔室。别演,去感受。”
说完,林默头也不回地走向了解剖室。
那句话,像一道电流,瞬间击中了顾飞。
审判官……忏悔室……
他深吸一口气,攥紧了那只受伤的拳头,尖锐的疼痛让他混乱的大脑瞬间清明。
他不再看周围任何人的目光,迈开脚步,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向了那个让他当众出丑的“地狱”入口。
解剖室内,灯光明亮,那具栩栩如生的“大体老师”依旧安静地躺在那里,仿佛在无声地等待着。
“各部门准备!”陈威坐在监视器后,语气不善,“灯光!录音!摄影师,给我盯紧他的脸!我倒要看看,他今天能给我演出个什么花来!”
副导演在一旁小声劝道:“陈导,要不先缓缓?我看他状态不对,别又……”
“闭嘴!”陈威不耐烦地打断他,“出了事我担着!”
他嘴上这么说,眼神却透过监视器,死死地锁定了镜头里的顾飞,那眼神深处,藏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紧张。
这是他们计划的第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
顾飞必须在这里,完成他的“蜕变”。
解剖室内。
顾飞站在解剖台旁,架子上是需要穿的白大褂和手套。
他没有立刻穿上,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具硅胶“尸体”。
那青紫色的脸,那黯淡无光的眼睛,依旧真实得令人心悸。
胃里熟悉的翻涌感再次袭来,但这一次,他没有移开视线。
他的脑海里,闪过的不是这具假人,而是一张真实的面孔。
一张温柔、美丽,却在最后一刻写满了惊恐与不甘的面孔。
是他的母亲,苏静海。
那个名字,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在他心口反复搅动。
冰冷的恨意,从心脏蔓延开来,流遍四肢百骸,驱散了所有的恐惧和恶心。
林默的话,在他耳边回响。
“别演,去感受。”
感受什么?
感受恐惧?不。
是感受……冷。
那种看着至亲在眼前逝去,自己却无能为力的、深入骨髓的冷。
那种伪装了十几年,却发现自己只是一个巨大阴谋中的小丑的、彻骨的冷。
顾飞缓缓地穿上了白大褂,戴上了手套。
他的动作有些笨拙,甚至有些颤抖,但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然。
“Action!”
陈威的指令下达。
镜头瞬间推进,对准了顾飞的脸。
这一次,他没有像剧本写的那样,咋咋呼呼地表现出对尸体的好奇和吹嘘。
他只是站在那里,沉默着。
镜头里,他的脸色依旧苍白,嘴唇紧紧抿着,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强装镇定的逞强,有无法掩饰的生理性厌恶,还有一丝……年轻人第一次直面“死亡”时的茫然与震撼。
他没有看林默,目光只是死死地黏在那具“尸体”上,仿佛要将它看穿。
林默,或者说“江阳”,已经进入了状态。
他熟练地拿起手术刀,开始讲解流程,声音冷静而专业。
“死者为女性,年龄约二十五岁。体表无明显外伤,但有明显的窒息体征,颜面青紫,口唇指甲绀紫,眼结合膜下可见点状出血……”
林“江阳”的声音,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析着冰冷的事实。
每一个专业名词,都像一记重锤,敲在顾飞的角色“陈飞”的心上。
“小飞,递一下组织剪。”林默头也不抬地说道。
空气再次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以为上一幕的悲剧即将重演。
顾飞的身体明显地颤抖了一下。
他缓缓地转过头,看向器械盘。
那一把把冰冷的金属器械,在无影灯下泛着森然的寒光。
他的手伸了出去,悬在半空,却迟迟不敢落下。
监视器后的陈威,拳头已经攥紧了。
演砸了吗?
不。
不对!
陈威的眼睛猛地亮了!
镜头里,顾飞的表演,和他之前那种浮夸做作的样子,截然不同!
他没有晕倒,也没有尖叫。
他的脸上,是一种极致的挣扎。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冷汗,那双桃花眼里,写满了恐惧,但他却强迫自己,不移开视线。
这不就是一个真正的新手法医,第一次上台时的真实反应吗?!
害怕,却又因为职责所在,强迫自己去克服!
“小飞?”林默恰到好处地催促了一句,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耐烦。
这一声,仿佛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顾飞猛地一咬牙,像是下了巨大的决心,一把抓起组织剪,几乎是“扔”到了林默的手中。
他的动作粗暴而慌乱,甚至因为用力过猛,指甲划过金属盘,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刺啦”声。
“漂亮!”
陈威在心里怒吼了一声!
这个细节,绝了!
这才是人物!这才是戏!
林默接过组织剪,手腕一翻,动作行云流水。
“胸部Y字形切口,从两侧锁骨上窝开始,向下至剑突,再垂直向下至耻骨联合……”
他一边说,一边模拟着切割的动作。
镜头再次给到顾飞。
他看着那道被划开的“伤口”,看着里面露出的、同样逼真的“组织器官”,他的身体晃了一下,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用手捂住了嘴,发出了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干呕。
但他没有跑。
他强撑着,靠在了身后的墙壁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睛却依旧死死地盯着解剖台,仿佛在用这种自虐般的方式,强迫自己去适应。
那种生理上的巨大不适,与精神上的强行坚守,在他脸上形成了一种极具张力的戏剧冲突!
监视器后,副导演已经看呆了。
他张着嘴,喃喃道:“这……这是顾飞?他……他怎么跟换了个人似的?”
陈威激动得满脸通红,他感觉自己不是在拍戏,而是在见证一个奇迹。
这小子……开窍了!
是真的开窍了!
“卡!”
陈威带着一丝颤音,喊了停。
他从监视器后猛地站起来,激动地冲进解剖室,一把抓住顾飞的肩膀,用力摇晃着。
“好!太他妈好了!顾飞!你小子!你今天给我开了天眼了!”陈威的吼声里充满了不加掩饰的狂喜,“就是这个感觉!就是这种挣扎!你不是在演一个法医,你是在演一个人!一个第一次面对死亡的、活生生的人!我告诉你,这场戏,一条过!”
顾飞被他摇得七荤八素,还沉浸在刚才那种冰冷的情绪里没有完全抽离出来。他看着陈威,眼神还有些茫然。
而周围的剧组人员,看向他的目光,也已经从之前的嘲弄,变成了彻彻底底的震惊。
刚才那段表演,虽然青涩,甚至有些狼狈,但那份扑面而来的真实感,是所有人都有目共睹的。
柳萌萌张着小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几位“警察群演”大哥,也对视一眼,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一片惊叹声中,只有林默,安静地擦拭着手中的“手术刀”,他走到顾飞身边,递给他一瓶水,淡淡地说了一句:
“欢迎入行,演员。”
顾飞接过水,指尖触碰到冰冷的瓶身,这才一个激灵,彻底回过神来。
他看着林默,又看了看周围人震惊的表情,心中百感交集。
他成功了。
他迈出了第一步。
这场为父亲准备的、最后的戏,他开了一个好头。
……
片场的角落里,丁子钦挂断了电话,脸上带着一丝运筹帷幄的痞笑。
“喂,陈大导,”他冲着还在兴奋中的陈威喊道,“申城那边的朋友说,今年的‘新浪潮’,评委会主席王老爷子打算亲自过来坐镇,他们正愁没有足够分量的片子能入老爷子的法眼呢。你说,我们这部《无言的真相》,剪个二十分钟的超长片花过去,够不够分量?”
陈威眼睛一亮,立刻心领神会。
“够!怎么不够!我这就让剪辑师连夜开工!告诉王老师,我这儿挖到宝了!一个能让华语影坛未来十年都后继有人的绝世璞玉!”
而在另一边,刘建国的手机也收到了一条加密信息,上面只有五个字:
【“天网”已就位。】
他不动声色地收起手机,目光望向远处,仿佛已经看到了那张正在缓缓收紧的无形大网。
当天的拍摄结束。
顾飞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保姆车上,将自己重重地摔进座椅里。
他不是身体累,是心累。
演戏,原来是这么耗费心神的一件事。尤其是演一场,只有唯一一个观众的戏。
他闭上眼,脑海中不断回放着今天拍摄的每一个细节,分析着自己哪里演得好,哪里还有破绽。
就在这时,手机轻轻震动了一下。
是一条来自未知号码的短信。
顾飞的心脏猛地一跳。
他颤抖着手,点开了那条信息。
上面只有短短六个字,却让他如坠冰窟。
【演得不错。继续。】
顾飞死死地攥住手机,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那双桃花眼里,没有喜悦,没有恐惧,只剩下一种近乎疯狂的、冰冷的笑意。
老狐狸,上钩了。
他抬起头,看着车窗外漆黑的夜。
夜色深沉,好戏,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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