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九点五十分。
安全屋公寓的客厅，厚重的遮光窗帘被拉开了一半，让窗外那片灰白、缺乏热度的天光勉强透进来一些，却丝毫驱散不了室内弥漫的、几乎凝成实质的沉重与压抑。
空气仿佛停止了流动，带着一种山雨欲来前的死寂。
苏婉清最终还是妥协了。
在七鱼近乎自残般死死咬住下唇、几乎要渗出血丝、眼神中混合着绝望、固执和一种近乎崩溃的哀求的坚持下，她沉默了几秒，转身从岛台上拿过自己的那台超薄军用级加密笔记本电脑，重新坐回茶几前的地毯上。
她没有连接任何公开的新闻直播流——那里面充斥着毫无意义的喧嚣、夸张的解说和经过层层过滤的模糊画面。
她纤细修长的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敲击了一串复杂的指令，屏幕亮起幽蓝的背光，通过多重加密信道，直接接入了一个权限等级极高、信号源来自“海神计划”基地内部的、近乎实时的监控视频流。
屏幕被清晰地分割成几个排列整齐的小窗口。
主画面占据了三分之二的面积，是“海神计划”基地核心解封室的高空俯拍视角，画面异常清晰，色彩还原度极高，但诡异的是，没有任何环境声音，只有冰冷的、无声的图像在实时跳动，如同在看一部精心拍摄的默片。
巨大的、被多层特种合金和透明高强度材料包裹的冰封舱，如同史前巨兽的卵，静静地悬浮在一个充满淡蓝色、不断缓缓循环流动的未知液体的透明圆柱形解封池中央。
池子周围，是数台结构复杂、泛着金属冷光的机械臂和多组高精度传感器探头，如同忠诚的卫兵，严密地监控着每一个细微的变化。
另外几个小窗口则分别显示着不断刷新的生命体征监测数据曲线、环境温湿度、压力参数波动图，以及基地几个关键出入口和通道的实时安防监控画面。
“只有最高权限的原始画面，没有音频流，连内部通讯都被过滤了。”
苏婉清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情绪，但语速比平时稍快，带着一种技术性的解释口吻，“官方给出的技术理由是，避免解封过程中可能产生的、对人体有害的特定频率次声波或未知能量辐射泄露，同时也是为了防止现场任何可能的、未经分析的生物声学信号对操作人员造成不可预知的心理或生理影响。”
这个解释从科学和安全角度无懈可击，但七鱼和苏婉清都心知肚明，这背后更深层、也更令人不安的原因，或许是基地高层对于冰封物可能具备的、超越现有认知的能力的深深忌惮。
苏婉清拖过两个柔软的羽绒坐垫，扔在铺着厚地毯的茶几正前方。
“坐下看。保持距离。”她的指令简洁明了，带着不容商量的意味。
七鱼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跪到坐垫上，膝盖骨重重磕在柔软的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她却浑然不觉疼痛。
她的整个身体都向前倾着，脊柱绷成一道紧张的弧线，眼睛一眨不眨地仿佛要将屏幕看穿。
双手无意识地紧紧攥着自己运动服裤子的面料。
她的呼吸变得极其急促，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
苏婉清在她身侧稍远一些的位置坐下，没有靠得太近。
她背脊挺得笔直，看似冷静镇定，但那双总是清澈沉静的眼眸，此刻也锐利如鹰隼，目光牢牢锁定在闪烁的屏幕上，不放过任何一丝一毫的细节变化。
解封程序显然已经按预定时间启动。
可以看到解封池内那些淡蓝色的、仿佛具有生命般的特殊液体，开始从底部和四周缓慢地、持续地翻涌起极其细微的气泡，液面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肉眼难以察觉的高频震动，散发出阵阵几乎能透过屏幕感受到的、冰冷的寒气。
专业的脉冲式低温解冻激光器阵列，发出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特定波段光束，如同最精密的手术刀，开始对冰封舱最外层的、厚达数米的万年玄冰进行极其缓慢、小心翼翼的扫描式融解。
冰层表面与激光接触的区域，升起缕缕比发丝还要纤细的、几乎透明的白色冷雾，坚不可摧的冰体，正以人类科技所能达到的、最温和可控的速度，一丝丝地、不可逆转地消融、变薄。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扭曲，每一秒的流逝都伴随着心脏被无形之手狠狠攥紧的钝痛，漫长如同经历一个地质纪元。屏幕右下角冰冷的白色数字时间码，在死寂的客厅里有规律地跳动着：09：59：30…… 09：59：45…… 10：00：00！
十点整！
全球瞩目的历史性时刻！
然而，屏幕上除了液体翻涌似乎略微加剧之外，并无任何戏剧性的变化。
时间继续无情地向前跳动：10：00：15…… 10：00：30…… 10：01：00……
冰层在持续融化，变得越来越薄，逐渐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如同高级磨砂玻璃般的质感。
冰层内部，那个修长的、充满非人美感的、模糊的轮廓，也随之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具体，仿佛随时会破冰而出！
首先无法忽视地闯入视线的，是那如同将盛夏正午最炽烈的阳光熔化成液体、而后凝固而成的璀璨金色长发！
即使隔着逐渐变薄的冰层、模糊的液体和冰冷电子屏幕的双重阻隔，那金色依然耀眼得令人窒息，散发着一种不属于人间的、华丽而悲壮的光泽。
它们仿佛拥有独立的生命，在冰水混合的混沌介质中，以一种极其缓慢的、如梦似幻的姿态，微微地飘散、舒展开来，每一根发丝都流淌着古老的光阴。
紧接着，画面镜头似乎被远程操控，小心翼翼地推进了一个特写——覆盖着密密麻麻、每一片都如同神匠用纯净黄金混合琉璃精心雕琢而成的菱形鳞片的巨大鱼尾的局部！
鳞片排列得无比精密，边缘锐利，即使在单调的、缺乏饱和度的监控画面中，依然折射出冷冽而高贵、仿佛蕴含着星辰诞生秘密的华丽光芒。
鱼尾的线条流畅得超越了生物学的范畴，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感和极致的美感，此刻却以一种无助的、微微蜷缩的姿态，凝固在永恒的冰封中。
“呃……”七鱼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压抑的抽气声。
她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像是突发疟疾的病人。
是她！
真的是她！
梦中那个被禁锢在无尽冰原下、用悲伤和愤怒吟唱、呼唤她为“妹妹”的人鱼！
那个名为艾莉西亚的存在！
一股庞大到无法形容的、混合着难以言喻的酸楚、宿命般的激动以及撕心裂肺般心痛的情绪洪流，如同海底火山爆发，猛地冲上了她的鼻腔和眼眶，视线瞬间就被滚烫的液体彻底模糊了。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彻底失控，像一匹被烙铁烫伤的疯马，用尽全身力气疯狂地撞击着脆弱的肋骨，发出“咚咚咚”震耳欲聋的巨响。
冰层每融化一分，那种源自血脉最深处的、灵魂层面的共鸣就强烈一分，像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同时刺穿她的每一寸神经！
就在这时，一只温热、干燥而稳定的手，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轻轻地覆在了她紧紧攥着、已经冰冷潮湿且不停颤抖的手背上。
是苏婉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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