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二上午的阳光透过教学楼的玻璃窗，在地面上投下明亮得有些刺眼的光斑，空气中的微尘在光柱中狂舞。
七鱼缩在阶梯教室最后一排的角落，宽大的深灰色运动服拉链严实地拉到顶，兜帽的边缘遮住了部分视线，也给她提供了一个相对隔绝的视觉屏障。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前排几个同学偶尔投来的、带着探究意味的余光，像细小的针尖一样扎在她的皮肤上。
或许是因为她昨天课堂应答时那声过于异常、引来窃窃私语的嗓音，或许只是因为她这身与渐暖天气格格不入的、过分低调甚至有些刻意的打扮。
她低着头，刻意缩着肩膀，让身形显得更单薄，手指无意识地反复捻着课本粗糙的页脚，指尖冰凉，甚至有些麻木。
讲台上教授的声音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不断波动的水幕传来，模糊不清，每一个字她都听得见，却无法在脑海中组成有意义的句子。
她的注意力像断了线的风筝，根本无法集中。
小腹的坠胀感依然存在，虽然比昨天那撕扯般的剧痛缓和了些，但依旧是个清晰而持续的背景音，提醒着她身体内部正在发生的、不受控制的嬗变。
更让她分神的是对昨晚那诡异一幕的反复咀嚼和回想——违背重力漂浮的水珠，空气中颤动的、折射着微光的“珍珠”。
那画面像烧红的烙铁一样深深印在脑子里，每一次回忆都带来一阵尖锐的心悸和冰冷的恐惧。
她必须更加、更加小心地控制自己的声音，控制任何可能泄露秘密的细微举动，连呼吸的节奏都下意识地放轻、放缓。
“七鱼。”教授平淡无波地点到她的名字。
来了。
心脏猛地一缩，随即狂跳起来。
她悄悄在裤子上擦掉手心的冷汗，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在胸腔里打了个转，带着颤音。
她刻意将声带压得更低，几乎用到胸腔共鸣，让气流快速而短促地、带着些许摩擦感地通过喉咙，发出一个近乎气音的、沉闷而粗粝的：“到。”
声音出口的瞬间，她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像一张拉满的弓，连脚趾都蜷了起来。
眼角的余光紧张地扫视前方，像雷达一样捕捉着任何细微的反应。似乎有靠近后排的几个人又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目光里带着些许困惑，但很快又兴趣缺缺地转了回去。
没有引起像昨天那样明显的骚动和低语。
她稍微松了口气，这才感觉到后背靠近脊柱的地方已经渗出了一层冰凉的薄汗，黏腻地贴在衣服上。
只有斜前方隔了几排的林薇，在她应答后，又回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不再是单纯的好奇，而是带着一种清晰的、让七鱼更加无所适从的惊异，仿佛看穿了那层刻意营造的僵硬外壳。
下课铃如同赦免的钟声骤然响起，七鱼立刻像一只被脚步声惊动的兔子，几乎是弹射起步，一把抓起早已收拾好的背包，低着头，含胸缩背，快速从人群尚未完全堵住的后门溜了出去。
她需要立刻找个地方藏起来，一个比教室更安全、更不引人注目、能让她喘口气的角落。
她想起了图书馆顶楼那个几乎被遗忘的自然科学阅览室，那里书架高大密集如同迷宫，常年弥漫着陈旧纸张的味道，最里面的角落更是光线昏暗，鲜有人至。
顶楼阅览室果然如她所愿，空旷而安静，时间在这里仿佛流速都变慢了。
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特有的微酸气味和淡淡的灰尘味道，阳光从高窗斜射进来，在布满细小浮尘的空气里形成几道朦胧而静谧的光柱，像通往过去的桥梁。
她径直走向最深处，那里两排高大的、漆成暗红色的木质书架几乎顶到天花板，中间只容一人侧身通过，形成了一个与世隔绝的狭小空间。
她需要找几本书，关于海洋生物的，关于水域传说的，甚至是一些关于罕见遗传病例或内分泌紊乱的医学书籍——任何可能提供线索的东西，关于那个诡异的木雕，关于自己身上这加速失控的变化。
她的目光在密密麻麻的书脊上快速而焦虑地扫过，像搜寻救命稻草。
终于，在一排书架接近顶层、需要极力仰头才能看清的位置，她看到了目标——《海洋奥秘探析》。
那本书看起来很旧，书脊是深蓝色的，布面已经有些磨损，烫金的字迹斑斑驳驳。
她踮起脚尖，竭力伸直手臂，指尖勉强能触到书的下缘，粗糙的布料磨着指腹，却怎么也使不上力把它从紧密排列的书丛中勾出来。
试了几次，手臂酸麻，额头甚至因为用力而冒出了细密的冷汗，那本书却像焊在书架上一样，纹丝不动。
一种混合着生理不适和内心焦灼的无力感猛地涌上心头，几乎让她鼻尖发酸——连一本可能藏着答案的书都拿不到，她还能做什么？
“需要帮忙吗？”一个温和的、带着点书卷气的男声突然在她身后响起，打破了此地的寂静。
七鱼吓得浑身一颤，像被电流击中，猛地转过身，后背“咚”一声轻响撞到了坚硬的书架上，震落少许灰尘。
一个身材高挑挺拔的男生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不远的地方，比她高出一个头还多。
他穿着熨烫平整的白色衬衫，最上面一颗扣子松开着，袖口随意地挽到小臂中间，露出线条流畅、肤色健康的手腕。鼻梁上架着一副做工精致的细边银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清澈，带着毫不设防的友善笑意。
他的头发修剪得短而整齐，露出干净的前额，整个人看起来清爽、自信，带着一种优等生特有的、令人安心的斯文气质。
是陈昊。七鱼认得他，学生会副主席，经济管理学院的明星学生，在各种活动的海报和校园网的表彰新闻里频繁出现。
此刻，他怀里抱着几本厚厚的、封面印着复杂公式和图表的经济学专着，与他温和的笑容形成一种奇异的和谐。
“是这本吗？”陈昊似乎没太在意七鱼过激的反应，只是好脾气地笑了笑，上前一步，微微抬手，很轻松地就从高层取下了那本对七鱼而言遥不可及的《海洋奥秘探析》。
他低头看了看封面，眉梢几不可察地挑了一下，似乎对这本书的主题有些意外，随即又看向七鱼，笑容依旧温和，“这本书挺偏门的，以前好像没怎么见过你来这边，是新生？还是大二的学弟？”
“学弟”这两个字像两根烧红的针，精准地扎进了七鱼最敏感的神经。
她嘴角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毕竟自己已经不算学弟了，一股混合着委屈、荒谬和愤怒的情绪猛地冲上喉咙，又被她死死咽下，化作胃里一阵冰凉的抽搐。
她飞快地低下头，让兜帽的阴影更彻底地掩盖住自己的表情，避开陈昊那清澈而毫无杂质的目光，含糊地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单音节，伸手几乎是抢一般接过那本厚重的书。
书入手沉甸甸的，封面粗糙的质感磨蹭着她的指尖，仿佛带着嘲讽的重量。“……谢谢。”
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干涩沙哑，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她自己都能听出的不自然。
“不客气。”陈昊似乎将这个学弟的反应完全归结为内向和害羞，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语气更放缓了些，带着一种学长式的关照，“这个阅览室确实安静，适合专心看书，就是有点旧了。我是大三经管的陈昊。”
他顿了顿，用下巴示意了一下自己怀里的书，“这边经济类的书很全。如果需要高年级的笔记，或者有什么课程上的问题，可以问我。”
七鱼只想立刻消失，结束这场每一秒都充满煎熬的对话。
她抱着那本仿佛烫手的书，胡乱地点了点头，侧身就想从陈昊和书架之间狭窄的缝隙挤过去，逃回那个属于她的、阴暗安全的角落。
“哎，等等，”陈昊却再次叫住了她。
他动作利落地将怀里的书暂时放在旁边空阅览桌的一角，然后从自己放在地上的、看起来质量很好的深灰色双肩包侧袋里，拿出一瓶还没开封的、标签是亮蓝色的运动饮料。
“看你脸色有点苍白，额头上还有汗，是不是没吃早饭，有点低血糖？”他很自然地将那瓶冰凉、带着水珠的饮料塞到七鱼手里，瓶身触碰到的皮肤激起一阵凉意。“这个给你，补充点电解质和糖分，能舒服点。”
他笑着摆了摆手，笑容干净坦荡，没再多说，抱起自己的书，转身走向了阅览室另一排灯火通明些的经济类书架区域，脚步声在空旷中渐渐远去。
七鱼僵在原地，一只手抱着那本沉重的旧书，另一只手握着那瓶同样沉甸甸的、与她此刻心境格格不入的饮料。
陈昊的善意是实实在在的，关切也是真诚的，那瓶蓝色的液体在从高窗射入的光柱下，折射出刺眼的光芒。
但这份基于学弟这个错误认知的关心，却像一块被阳光晒得温热的石头，牢牢压在她心口，堵住了所有的呼吸道，让她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憋闷、欺骗感和深重的无力。
她低头看着饮料瓶上跳跃的、充满活力的卡通图案，感觉自己像个卑劣的窃贼，不仅窃取了别人的善意，更窃取了一个不属于自己的身份。
她默默转身，像逃离犯罪现场一样，抱着书和这瓶饮料，快步走回那个最靠里的座位，将自己深深地藏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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