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涉是永恒的,像一场没有尽头的酷刑。
而这种酷刑让小队众人的每一步都陷进及膝的深雪。
所有人的膝盖从雪地拔出时带起一片冰冷的碎屑,旋即又被寒风卷走。
天地间只剩下两种颜色:
头顶上是铅灰色的、仿佛随时要压下来的天空,和脚下死寂安安静静的、吞噬一切的纯白色。
马权走在最前,独臂在寒风中艰难地维持着平衡,空荡的袖管像一面残破的旗帜,猎猎作响。
他(马权)的目光大部分时间落在前方那片虚无的、纯白色的、北极冰原上。
仅存的左眼因为长时间凝视雪地而阵阵刺痛。
李国华走在队伍中间,每一步都比其他人更加艰难。
他(李国华)晶化的左眼传来一阵阵钻心的抽痛,连带着右眼的视线也开始模糊。
这种身体上的疲倦,让老谋士尽存完好的右眼出现了重影。
而雪地的反光像无数根细针,扎得他几乎睁不开眼。
他(李国华)佝偻着背,厚重的围巾裹住了大半张脸,却挡不住那无孔不入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寒意。
身体的热量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流失,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指尖、脚趾正在逐渐麻木,思维也似乎变得迟滞起来。
老李(李国华)强迫自己紧跟上队伍,不能拖累众人。
但沉重的喘息和踉跄的脚步,无不昭示着他已是队伍中最脆弱的一环。
火舞跟在他身后不远处,机械足在深雪中发出沉闷的“嘎吱”声,每一次抬腿都耗费着宝贵的能量。
她(火舞)仅存的右眼警惕地扫视着四周,但更多的精力用在维持自身的平衡和节省能量上。
刘波走在最后,沉重的骨甲让他每一步都深深陷入雪中。
但他似乎并不太费力,只是骨甲生长带来的持续刺痛让他眉头紧锁,偶尔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
包皮则缩着脖子,尽可能地减少暴露在空气中的皮肤面积,一双眼睛贼溜溜地四处乱瞟,不知是在寻找潜在的危险,还是在幻想能发现什么天降横财。
就在这近乎麻木的行进中,包皮突然“咦”了一声,停下脚步,眯着眼指向左前方一片看似与周围无异、只是略微隆起的大型雪丘。
“那边!”他的声音在风中有些失真,带着一丝不确定的兴奋,说道:
“好像…好像有东西反光!跟冰不太一样!”
众人的目光顺着包皮手指的方向望去。
天地间全是一片雪白,漫无边际的白色铺展到视线尽头,看久了只觉得眼睛发涩,连思绪都像被这单调的白裹住,没了波澜。
就在这片让小队众人视觉疲劳的雪白里,忽然冒出几处格外不自然的痕迹——
是带着金属质感的棱角,直直地戳在柔软的冰雪中,显得格外突兀。
此时天光本就灰暗,没什么暖意,这些金属棱角借着这微弱的光,反射出些许光泽。
可那光泽既不温和,也不灵动,满是冷硬与呆板,像块捂不热的石头。
再看周围的冰雪,哪怕同样反光,也是柔和的、纯粹的,裹着淡淡的朦胧感,和那些金属棱角的光泽比起来,一个像轻柔的棉絮,一个像锋利的碎片,截然不同的质感,在这片天地里格外分明。
马权抬起独臂,示意队伍停下。
他(马权)眯起眼仔细观察了片刻。
那片区域的轮廓确实透着一股非自然的规整和破败。
他(马权)沙哑地下令,说道:
“保持警惕,慢慢靠近。”
而马权的声音在风中显得异常沉稳。
小队呈散兵线,小心翼翼地接近那片雪丘。
随着众人距离的拉近,那片“雪丘”的真容逐渐显露出来——
那根本不是自然的造物,而是一支被厚厚冰雪半埋、甚至完全封冻的前文明车队遗骸!
此刻眼前的一幕,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绝对冷寂。
无数扭曲、锈蚀的金属骨架,如同史前巨兽的化石,以各种绝望的姿态刺破雪层,直指向灰暗的天空。
大型运输车的框架歪斜地矗立着,像被折断的脊梁;
小型勘察车则像被随手丢弃的玩具,侧翻或被完全掩埋。
所有车窗玻璃都已尽数碎裂,黑洞洞的车窗内,是厚厚的、如同白色裹尸布般的冰霜和积雪。
金属表面覆盖着厚厚的、凹凸不平的白色冰壳,仅在少数因撞击或锈蚀而破损的地方,才露出底下深红褐色的、如同干涸血液般的锈迹。
北极冰原的风声在这里变得诡异。
这种风中传出的声音不再是旷野上单纯的呼啸。
而是穿过那些扭曲的车架、空洞的车厢时,被切割、扭曲,发出忽高忽低、如同无数冤魂呜咽般的尖啸。
还有偶尔,某块不堪重负的积雪从车顶高处滑落,发出“簌簌”的声响,或是某块松动的金属部件在风中摇晃,碰撞出“嘎吱”或“哐当”一声脆响,在这片死寂中格外刺耳,更添几分不详。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岁月沉淀后的金属锈蚀、陈旧机油以及冰雪覆盖下万物停滞的、近乎虚无的尘埃气息,冰冷而陈旧。
“大家散开搜索。”马权的声音低沉,打破了这令人心悸的寂静,并接着说道:
“注意脚下,注意车体结构,别被冰雪埋在里面。
火舞,重点找燃料、能用的零件。
刘波,需要破开的地方你来。
包皮,眼睛放亮点。
老李……”
他(马权)看向脸色苍白的李国华,说道:
“你跟在我旁边,看看有没有地图、日志之类的东西。”
希望,如同黑暗中划亮的一根火柴,微弱却真实地跳动了一下。
然而,这希望的火苗很快就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摇曳欲熄。
初步的探查结果令人沮丧。
大部分车辆的外壳在极端低温和岁月侵蚀下,早已变得脆弱不堪,轻轻一碰,锈蚀的金属就像干燥的泥土般簌簌掉落。
车内空间要么被坚实的冰雪完全填满,如同巨大的冰棺;
要么就只剩下一些冻得发脆、一捏就碎的杂物碎片——
腐朽的布料、看不出原貌的塑料制品、基本都是冻成一坨、模糊的冰块。
包皮最先失去了耐心,嘴里不干不净地嘟囔着,踢了一脚旁边一个冻得硬邦邦的轮。
而轮胎纹丝不动,反而震落下一片雪渣。
刘波粗暴地撕开一辆小车变形的车门,里面除了冰,空无一物,他烦躁地低吼一声,将车门像撕纸一样扯了下来,扔在一边。
马权的心也一点点沉下去。
但他没有放弃,目光依旧锐利地扫过每一处可能藏匿物资的角落。
就在这时,火舞在一辆看似是指挥车的大型残骸旁停下了脚步。
这辆车半埋在雪中,驾驶室相对完整。她蹲下身,借助机械足提供的稳定性,仔细查看着驾驶室内部。
积雪和冰层覆盖了大部分区域,但在副驾驶座的角落,一个半埋在冰里的、颜色与周围略有差异的金属箱角吸引了她的注意。
“刘波!”她回头喊道:
“来这里,打开这个金属箱。”
刘波闻声大步走来,骨甲覆盖的手臂直接插进驾驶室破碎的车窗,抓住那个金属箱的边缘。
他(刘波)低喝一声,手臂肌肉贲张,骨甲与冻结的金属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咔嚓!”
车窗与车门冻结的连接处被硬生生扯断,他将那个不算太大的金属储物箱拽了出来,扔在雪地上。
火舞用随身的小工具撬开因低温而变形的箱盖。
里面是几罐圆柱形的金属容器,表面的标签大部分已经剥落或模糊不清,只能勉强辨认出燃料的标识。
她(火舞)拿起一罐,摇晃了一下,里面传来的不是清脆的液体声。
而是某种粘稠物质的沉闷晃动感。
再仔细看罐体,能看到细微的腐蚀痕迹和凹陷。
“燃料,”火舞抬起头,看向走过来的马权,语气平静中带着一丝审慎,说道:
“这燃料过期很久了,状态不明,直接使用有风险。”
几乎在同一时间,另一边传来包皮略带惊喜的叫声:
“哈哈…这有个大家伙!”
只见包皮在一辆侧翻的运输车残骸旁,正费力地从车厢内部往外拖拽着什么。
那车厢被积雪和破碎的杂物填满大半。
一件厚重、深色的物体被冻结在车厢壁上。
包皮使出了吃奶的力气,脸憋得通红,才伴随着一阵冰层碎裂的“咔嚓”声,将那东西硬生生扯了下来。
这是一件重型防寒服。
看起来款式老旧,但材质厚实,除了沾满冰碴和灰尘,以及一些正常的磨损痕迹外,并无明显的破损或撕裂。
包皮兴奋地抖落着上面的冰碴,用手摩挲着那相对完好的面料,小眼睛里闪烁着光芒。
小队众人又搜索持续了一段时间。
就再无更多有价值的发现。
这片废车坟场,就像看起来的那样,早已被时间和严寒榨干了最后一丝价值。
马权将众人召集到一起。
收获寥寥地摆在雪地上:
几罐风险不明的过期燃料,一件看起来还算完好的重型防寒服。
他(马权)拿起一罐燃料,掂量了一下,递给火舞:
“你保管,有机会……判断一下能不能用,风险太大就放弃。”
他(马权)的语气很谨慎。
然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件厚重的防寒服上,又缓缓抬起,看向队伍中那个几乎要蜷缩起来的身影——李国华。
此刻李国华的脸色在雪地反光下更显青白,嘴唇发紫,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晶化的左眼边缘甚至渗出些许浑浊的液体,那痛苦显而易见。
他(李国华)几乎已经无法站稳,全靠意志力在支撑。
马权没有说话,只是弯腰拿起那件防寒服,抖了抖上面残留的冰雪,然后径直走到李国华面前,不容置疑地递了过去。
“老李,”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反驳的力度,关心的说道:
“这个给你。”
李国华抬起浑浊的、布满血丝的右眼,看了看马权,又看了看那件看起来能提供宝贵温暖的衣物。
他(李国华)没有推辞,甚至连客套的话都省了,只是低哑地、几乎是从喉咙深处挤出两个字:
“谢谢。”
老谋士(李国华)知道,这不是谦让的时候。
他(李国华)的身体状况已经成了团队的拖累,任何能让他维持基本行动能力的东西,都是对团队生存概率的提升。
老李(李国华)默默地,有些笨拙地接过防寒服,迅速换下自己身上那件早已不够保暖的旧衣。
而当那厚重、带着一丝冰冷霉味,却显然更能隔绝严寒的布料包裹住他虚弱的身体时……
一股久违的、让他几乎想要喟叹的暖意缓缓弥漫开来。
一旁,包皮看着这一幕,嘴唇嚅动了几下,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和失落。
但他很快低下头,没敢让任何人看见。
刘波对这一切漠不关心,只是活动着自己覆盖骨甲的肩关节。
火舞则已经将那几罐沉甸甸的过期燃料小心地收进了自己的背包,眉头微蹙,显然在思考如何处理这些鸡肋般的物资。
希望而来,失望而归。
情绪的落差像这冰原上的寒风,吹得人心里发凉。
没有多余的言语,小队再次集结,沉默地离开了这片巨大的钢铁坟墓。
李国华裹在略显宽大的防寒服里,步伐依旧沉重蹒跚,但至少,那致命的颤抖停止了,冰冷的空气不再像刀子一样直接切割他的肌肤。
马权走在他身侧,目光一如既往地望向前方,望向北方的天际线。
火舞的背包里增加了不必要的重量,那几罐燃料如同鸡肋,食之无味,弃之……或许将来有一丝可能用到?
包皮偶尔回头,望一眼那片逐渐在视野中缩小、最终与苍白地平线融为一体的金属残骸。
他(包皮)眼神复杂,不知是在惋惜自己没有找到更多可以私藏的好处,还是在为这人类文明曾经的痕迹感到一丝莫名的悲凉。
刘波沉默地跟在最后,骨甲与呼啸的寒风摩擦出细微而持续的声响,像为这支渺小的队伍奏响的、永不间断的背景音乐。
他们没有找到救赎,没有找到希望的火种。
只是从这片被遗忘的死亡中,勉强刮下了一点微不足道的、或许能让他们多撑片刻的残渣。
然后,带着这“聊胜于无”的慰藉,继续走向那片更加庞大、更加未知的、同样充满了死亡威胁的苍白前路。
希望依旧渺茫如星,但至少,他们还能从废墟里带走一点东西。
哪怕,真的只是聊胜于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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