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寒风吹打着窗棂,碧华坐在母亲床前,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护理手册。日光灯的光晕在墙壁上投下摇曳的影子,映照着她专注的侧脸。母亲已经睡下了,但呼吸声很重,时不时会因为疼痛而皱紧眉头。
夜深了,村子里静悄悄的,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狗吠声。碧华揉了揉发酸的眼睛,继续翻阅着护理手册。这些天,她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学习护理知识上。表婶虽然答应来帮忙,但碧华知道,终究还是要靠自己。
碧华,这么晚了还不睡?父亲披着棉袄站在门口,声音里带着疲惫。他的身影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消瘦。
碧华抬起头,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爸,我再看看这本书。表婶说有些护理要点得记牢,我怕忘了。
父亲叹了口气,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说了句别太累着,就转身回了自己屋。碧华知道,父亲不是不关心母亲,只是这个沉默的农村汉子,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内心的焦虑和无力。这些天,父亲的白发明显多了不少。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透,碧华就起床了。她先熬了小米粥,又准备了几个清淡的小菜。表婶准时来了,拎着一个旧医药箱,箱子的皮面已经磨损得发白,但里面的器械摆放得整整齐齐。
今天教你配药。表婶说话干脆利落,先洗手,用酒精棉擦三遍。
碧华紧张地照做,她的手因为连日操劳已经有些粗糙,但动作依然轻柔。表婶示范如何用大针管抽取吊瓶里的液体:要慢,要稳,不能有气泡。她的手法娴熟,针管在她手里听话得像支笔。
轮到碧华时,她的手有些发抖。第一次尝试,针头差点扎到自己的手指。表婶没有责怪,只是轻轻握住她的手:别急,你妈都不急,你急什么?
这句话莫名地安抚了碧华。她深吸一口气,重新开始。这一次,她成功地抽出了液体,虽然速度很慢,但至少没有出错。
接下来是稀释药粉。表婶取出一个小玻璃瓶,要先注入溶剂,摇晃溶解,再抽出来加入吊瓶。
这个过程更需要技巧。碧华试了三次才掌握要领,额头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她不时抬头看看里屋的母亲,生怕吵醒她。
最难的环节是打针。表婶在模型上示范肌注针的注射方法:要选臀部外上象限,避开坐骨神经。进针要快,推药要慢,拔针也要快。
碧华看着那细长的针头,心里直发怵。她想起小时候生病时最怕打针,每次都要母亲哄半天。而现在,她竟然要亲手给母亲打针。
先在橙子上练习。表婶递给她几个橙子,找到手感再说。
碧华在橙子上扎了十几次,直到手法熟练才敢在母亲身上尝试。第一次给母亲打止痛针时,她的手抖得厉害,是母亲握住她的手,轻声说:妈不怕疼,你大胆扎。
那一针,碧华扎得格外小心。推药的时候,她一直观察着母亲的表情,生怕弄疼了她。结束后,她的后背都湿透了。
很好。表婶难得地露出笑容,你比你表姐学得快多了。以后输液打针的事,你都能自己做了。
就这样,碧华在短短几天内掌握了基本的护理技能。表婶临走前,把医药箱留给了她:以后就交给你了。有事打电话,但我相信你能行。
碧华送走表婶,回到母亲床前。母亲已经醒了,正望着窗外光秃秃的树枝发呆。
妈,感觉好点了吗?碧华轻声问道。
母亲转过头,虚弱地笑了笑:辛苦你了,碧华。
这一刻,碧华觉得所有的辛苦都值得了。
母亲生病的消息传开后,家里渐渐热闹起来。亲戚邻居们陆续前来探望,每个人都带着关切和慰问。
最先来的是舅妈。她提着一篮子鸡蛋,还带着自己熬的小米粥。一进门就直奔母亲床前,握着母亲的手说了好一会儿话。
爱景,你得吃饭,得有力气才能抗病。舅妈说着,亲自喂母亲喝了半碗粥,又看着她喝下一杯牛奶,这才放心。
舅妈临走时,把碧华拉到一边,悄悄塞给她一个红包:给你妈买点营养品,别告诉你爸。
碧华推辞不过,只好收下。她知道,这可能是舅妈省吃俭用攒下来的。望着舅妈远去的背影,碧华的心里暖暖的。
下午来的是朱姨,她是母亲多年的老姐妹。两人年轻时一起在纺织厂工作又被一起调到烟厂工作,感情很深。朱姨一来就坐在母亲床边,说起年轻时的趣事,逗得母亲难得地笑了。
还记得那年咱们偷偷学骑自行车吗?你摔了个大跟头,裤子都破了...朱姨说着,母亲虚弱地点头,眼里闪着光。
碧华在一旁看着,心里既欣慰又酸楚。这些陈年旧事,像是给母亲注入了生机。她悄悄退出房间,给两位老人留下说体己话的空间。
第二天,父亲的好兄弟民叔来了。他带来一本泛黄的中医书,书页已经卷边,显然经常被翻阅。
嫂子,这本书你先留着看。民叔说话时不敢看母亲的眼睛,里面有些方子或许有用。
碧华注意到,民叔的眼圈是红的。这个和父亲一起长大的汉子,此刻像个无助的孩子。他坐在母亲床前,笨拙地削着苹果,手一直在抖。
最让碧华意外的是,一些多年不来往的邻居也来了。其中有一对夫妇是基督徒,他们不仅来看望母亲,还试图劝说碧华加入教会。
信主得永生。那位阿姨握着碧华的手说,让你妈也信主,主会保佑她的。
碧华为了母亲,勉强答应去参加了一次祷告会。但奇怪的是,在教堂里,她总觉得头晕,脑海里浮现的不是十字架,而是佛像。
这是撒旦在作祟!教友们说。但碧华觉得,这可能是一种暗示,暗示她不该用这种方式寻求安慰。从此,她再也没去过教堂。
从此,碧华成了医药公司的常客。她学会了比对价格,知道哪家的输液管便宜,哪家的针头质量好。批发市场的老板都认识了这个精打细算的姑娘。
又要进货了?药店老板熟络地打招呼,今天刚到了一批新货,给你优惠。
碧华仔细检查着每一样医疗器械。她发现,同样的产品,批发价确实比零售便宜不少。这对需要长期治疗的母亲来说,能省下不少钱。在医院一瓶白蛋白和红蛋白从五百到一千块钱左右,在医药公司拿三百块钱都不到。
但药品的开销依然巨大。小婶拿来天狮集团的保健品抵债,那些小包装的产品价格高得吓人。碧华查过资料,知道这些保健品对癌症的作用有限,但看着母亲期待的眼神,她还是让母亲试了试。
起初,母亲的精神似乎好了一些,但很快又回到了原样。碧华明白,这可能是心理作用,也可能是短暂的安慰剂效应。
更让碧华揪心的是父亲的行为。一天,父亲在看电视广告时,发现了一种叫灵芝孢子粉的产品,广告词说得天花乱坠,声称能治癌症。
父亲二话不说就要汇款。碧华劝阻不住,六千块钱就这样汇了出去。
药送到那天,父亲像捧着救命稻草。但碧华要求先带母亲做检查,建立基础数据。检查结果令人失望,母亲的指标并没有好转。
更可气的是,药厂的人居然想让我们为他们拍广告:就说这药有效,我们给报酬。
母亲第一次发了火:滚!我就算死,也不做这种骗人的事!
两个月后,母亲的病情不但没有控制住,癌细胞反而扩散了。碧华打电话投诉,对方的说法全变了:我们只是说延缓发展,没说能治好。
碧华气得浑身发抖:你们这是欺诈!会遭报应的!
果然,不到一个星期,这家药厂就因为虚假宣传被查封了。父亲心疼那六千块钱,整夜整夜睡不着。碧华又何尝不心疼?但那时的她,已经无暇顾及这些,全部心思都放在照顾母亲上。
母亲病情加重后,碧华的生活完全围绕着母亲的病榻展开。每天清晨五点,当第一缕曙光还未照进院子,碧华就轻手轻脚地起床。她先到厨房熬上小米粥,然后开始一天的护理工作。
妈,我先给您擦擦身子。碧华的声音总是轻柔得像春天的微风。她打来温水,仔细地为母亲擦拭。母亲的皮肤因为黄疸而泛黄,身体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碧华的手在颤抖,但她强迫自己保持镇定。
擦洗完毕,碧华开始配药。她已经能够熟练地操作各种医疗器械,但每次拿起针管时,心里还是会紧张。有一天,她在给母亲输液时,因为连续熬夜手抖得厉害,第一次扎针没有成功。
对不起,妈。碧华的声音带着哭腔。
母亲却笑了,用虚弱的手拍拍她:傻孩子,妈不疼。你慢慢来。
这种时候,碧华总会想起小时候生病时,母亲是如何耐心照顾她的。现在角色互换,她更加体会到了母亲当年的不易。
白天,碧华要应对络绎不绝的探访者。有些亲戚是真心关心,但也有一些人是来看热闹的。王强的堂嫂每次来都要说:要我说啊,还是得去大医院。县医院的医生水平不行。
碧华只能苦笑。她何尝不想带母亲去更好的医院?可是家里的积蓄早已所剩无几,而且母亲的身体状况也经不起长途奔波。
最让碧华难受的是,有些亲戚会当着母亲的面讨论病情。
我听说隔壁村有个人也是这个病,吃了个偏方就好了。邻居有一次大声说道。
碧华赶紧打断她:阿姨,咱们外面说话。
她把阿姨拉到院子里,恳切地说:求您别当着我妈的面说这些,她会当真的。
阿姨不以为然:我也是为你好。
这样的对话几乎每天都要上演。碧华渐渐学会了如何得体地应对各种关心和质疑,但内心的压力却在不断累积。
医疗开支像无底洞一样吞噬着这个本不富裕的家庭。碧华开始详细记录每一笔开销:输液管、药品、营养品...账本上的数字让她触目惊心。
一天晚上,碧华正在算账,父亲默默地走进来,放下一叠钱。
爸,这是?
王强把你的嫁妆拖拉机卖了。父亲的声音很平静,总不能让你一个人扛着。
碧华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那台陪嫁的拖拉机是王强最珍视的家当,也是家里重要的经济来源。现在为了给母亲治病,王强连这个都卖了。
不行,王强,拖拉机不能卖。以后种地还要用呢。
王强摆摆手:地可以租给别人种。现在最要紧的是咱妈的病。
更让碧华感动的是王强的支持。虽然自家也不宽裕,但王强每次来都会带些钱或者营养品。
你别担心钱的事,王强总是这么说,我在外面多接点活就是了。”
在照顾母亲的过程中,碧华也经历着巨大的心理挣扎。夜深人静时,她常常独自流泪,问自己:是不是做得不够好?是不是应该尝试更多的治疗方法?
有一次,母亲因为疼痛整夜无法入睡,碧华就坐在床边给她按摩。天快亮时,母亲突然说:碧华,妈拖累你了。
这句话像一把刀扎在碧华心上。她紧紧握住母亲的手:妈,您说什么呢?小时候您不就是这么照顾我的吗?
最让碧华难过的是,有时候因为太累,她会对母亲表现出不耐烦。虽然事后总是深深自责,但这种情绪却难以完全避免。
父亲的情绪也变得很不稳定。有一次,仅仅因为碧华做的菜咸了一点,他就大发雷霆。碧华委屈得跑出家门,在大树下痛哭。
王强找到她时,她哽咽着说:我真的好累,有时候真想一走了之。
王强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搂住她。这个沉默的拥抱比任何安慰的话都更有力量。
在照顾母亲的第十个月,碧华自己也病倒了。发烧、咳嗽,但她还是坚持照顾母亲。最后还是表婶发现不对劲,强行让她休息了一天。
你要是倒下了,你妈怎么办?表婶的话点醒了碧华。她意识到,照顾病人不是短跑,而是马拉松,必须保重自己的身体。
母亲的病情在第十一个月急转直下。她大部分时间都处于昏睡状态,偶尔醒来也是神志不清。碧华知道,分别的时刻快要到了。
她开始悄悄准备后事,但每次看到母亲沉睡的面容,心里还是抱着一丝希望。也许会有奇迹发生呢?
三月初,母亲的精神突然好转,甚至能够坐起来说几句话。碧华欣喜若狂,以为病情出现了转机。但表婶私下告诉她,这可能是回光返照。
果然,好转只持续了三天。三八妇女节那天,母亲拉着碧华的手说了很多话。她嘱咐碧华要照顾好父亲,要好好培养安安,还说自己最大的遗憾是没能看到安安上大学。
妈,您一定要坚持住,安安还等着您送她上大学呢。碧华强颜欢笑。
母亲虚弱地笑了笑,没有回答。那一刻,碧华明白,母亲其实什么都知道。
碧华开始研究中医食疗。她找来各种医书,学习如何用药膳调理身体。每天天不亮就起床,熬制不同的汤羹。
今天的是黄芪枸杞炖鸡汤。碧华小心地喂母亲喝汤,医书上说这个可以补气。
母亲很配合,尽管食欲很差,还是努力吃下碧华准备的每一餐。有时候,吃着吃着,她会突然握住碧华的手:我闺女长大了。
最难熬的是夜晚。母亲的疼痛常在深夜加剧,碧华就整夜守在床边,按照表婶教的方法给母亲按摩止痛。困得实在受不了,就在床边趴一会儿。
父亲的情绪越来越不稳定。有时候会对碧华发脾气,嫌她做的饭不合口味,或者责怪她没有照顾好母亲。碧华都默默忍受着,她知道,父亲是因为无助而焦虑。
有一天深夜,母亲突然呼吸困难,碧华赶紧给王强打电话。王强连夜赶来,看到妻子憔悴的模样,心疼得直叹气。
你得休息。王强说,这样下去,你自己也要垮掉。
但碧华摇摇头:妈需要我。
就这样,在碧华的精心照料下,母亲撑过了一个又一个医生预言的大限。从三个月到半年,再到十一个月。连表婶来看时都说:这是个奇迹。
但碧华知道,奇迹终有尽头。母亲的脸色越来越黄,腹部因为腹水而高高隆起。她开始长时间昏睡,醒着的时候也越来越少。
2004年的三八妇女节,母亲突然清醒了很多。她让碧华给她梳头,还要抹一点口红。
今天过节呢。母亲虚弱地笑着。
碧华仔细地给母亲梳头,发现母亲的头发掉得很厉害。她强忍着眼泪,给母亲编了一个漂亮的发髻。
那天,母亲说了很多话。她嘱咐碧华要照顾好父亲,要好好培养安安,还说很想再看看盛开的桃花。
等你好了,我们去看桃花。碧华握着母亲的手说。
母亲笑了笑,没有回答。那个笑容,碧华一辈子都忘不了。
三八妇女节刚过,三月九号朱姨四五点钟过来和母亲说话之后就回家了,母亲也是朱姨离开没十分钟也安详地走了。临走前,她一直看着窗外,仿佛在等待什么。碧华知道,母亲是在等桃花开,但今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晚。
舅妈和表哥表弟都来了。表弟情绪激动,责怪父亲为什么不送母亲住院治疗。舅妈更是放下狠话,说等父亲百年时绝不会来人。
碧华没有解释,也没有争辩。她早已准备好了墓地,安排好了葬礼的一切事宜。那几天,她忙得脚不沾地,接待吊唁的亲友,安排出殡的事宜,眼睛看人都模糊了,腿也像灌了铅一样沉。
奇怪的是,在整个葬礼过程中,碧华一滴眼泪都没流。不是不伤心,而是眼泪好像已经在过去十一个月里流干了。
葬礼结束后,家族开了个会议。叔伯婶子们围坐在一起,商量着后续的事情。屋子里烟雾缭绕,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疲惫。
五婶试探地问碧华:你爸还年轻,以后要是想再找个伴,你怎么看?
碧华平静地回答:我不反对。只要对方真心对我爸好就行。不过要等我妈过了三年,或者一年再说。
这个回答让在场的人都愣住了。五婶不敢相信地追问:你真不介意?别人会说闲话的。有的子女都不愿意父母再娶,觉得丢脸。
嘴长在别人身上,随他们说去。碧华说,我爸就我一个女儿,我和王强要出去打工,不能时时陪在他身边。他年纪大了,晚上有个头疼脑热的,身边有个人照应更好。
大伯感叹道:碧华,你从小就懂事,有时候懂事得让人心疼。
五叔在一旁点头:是啊,这次你妈的事,多亏了你。从看病到后事,都是你一手操办,我们都看在眼里。
碧华笑了笑,没有接话。她心里明白,让父亲晚年有个伴,是对他最好的安排。这不仅是理智的选择,也是对母亲的承诺——她答应过母亲,会照顾好父亲。
会议结束后,碧华独自来到母亲墓前。春寒料峭,墓园里的草刚刚泛绿。她轻轻放下一束白菊,低声说:
妈,你放心,我会照顾好爸的。你在那边也要好好的。
风吹过墓园,带来远方的花香。碧华站在墓前,久久没有离去。十一个月的守护结束了,但生活还要继续。而她,已经在这个过程中,学会了什么是爱,什么是责任,什么是生命的重量。
这时,王强抱着安安来了。安安挣脱爸爸的怀抱,摇摇晃晃地跑向碧华,手里举着一朵刚摘的野花。
妈妈,花...安安奶声奶气地说。
碧华抱起女儿,把脸埋在孩子柔软的衣服里。是的,生活还要继续,而她也必须继续前行。
母亲去世后,碧华生了一场大病,高烧不退,在床上躺了整整一个星期。病愈后,她仿佛变了一个人,变得更加沉默,但也更加坚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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