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华收起那些破碎的碎片,不在让自己陷入痛苦中。无论怎么样这是自己的选择,再苦再难也要活出个样来。千禧年的寒冬,随着王家小院里一声女婴清亮的啼哭,悄然裂开了一道温暖的缝隙。消息像长了翅膀,顺着村头歪脖子老槐树的枝桠,飞遍了整个王家村。添丁进口,尤其是儿女双全,在朴素的乡村观念里,是顶顶有福气的大喜事。按照老规矩,孩子出生后第九天,要办“做九宴”,既是庆祝,也是将新生命正式介绍给亲朋好友和左邻右舍。
王强脸上带着初为人父的、尚未褪尽的憨傻笑容,骑着那辆叮当作响的“二八大杠”,挨家挨户给亲戚们报喜。他嗓门洪亮,见人就咧着嘴笑:“叔,婶子!俺家碧华生了!是个闺女!初九做九,都来喝喜酒啊!”
村里的女人们,则心照不宣地开始挑选“好日子”。所谓好日子,不过是翻翻黄历,找个宜出行、会亲友的吉利日子,三三两两,挎着篮子,提着包袱,相约着来到王家小院。篮子里、包袱里,装的是乡间最实在的祝福:用红纸包着的红糖(寓意日子红火甜蜜)、一个个擦得干干净净的鸡蛋(象征圆圆满满)、用新麦磨的白面(祝愿健康成长),条件好些的,还会扯上几尺花布,给孩子做衣裳。临走时,还会塞给碧华或婆婆一个红封,里面装着或多或少的“看钱”,是给孩子的见面礼。
碧华靠在烧得热乎乎的炕头上,怀里抱着女儿,脸上带着产后特有的疲惫与满足的红晕,接待着这些热情的婶子、大娘。婆婆则忙前忙后,端茶倒水,脸上笑开了花,一遍遍地向人展示着襁褓中那个粉嫩嫩的小人儿,接受着众人的夸赞。
“哎呦!瞧这丫头,多俊!眉眼像强子,鼻子嘴巴像碧华!长大了准是个美人坯子!”
“这头发真黑!真密!一看就是个有福气的!”
“强子娘,你可真有福气,孙子孙女都齐了!”
道贺声、欢笑声,充满了这个平日略显寂静的农家小院。
然而,这和谐的气氛,在碧华娘家亲戚到来的那天,掀起了一场不小的波澜。做九宴当天,天刚蒙蒙亮,碧华的娘家人——母亲爱景、舅妈、姑姑、五婶、六婶、大娘等一行七八人,浩浩荡荡地坐着最早一班城乡公交,又转乘一种俗称“蹦蹦车”的三轮机动车,颠簸着来到了村口。
舅妈是个快人快语、身材微胖的中年妇女,今天特意穿了件崭新的紫红色仿缎面棉袄,头发梳得油光水滑,拎着个大号的、塞得鼓鼓囊囊的帆布包。她一下车,眼睛就像探照灯一样,扫视着同行人手里提的礼物。当她看到碧华的姑姑——一个身材干瘦、穿着半旧灰色罩衣、手里只提着一个不大的布兜,里面看样子就是几块花布和一小包红糖、一篮子鸡蛋时,心里的火“噌”地就冒了上来。
姑姑家境其实不算差,但出了名的节俭,甚至有些吝啬。舅妈早就对她有看法,觉得她对自己娘家人也不大方。
车子在土路上晃晃悠悠地往村里开,舅妈终于忍不住,阴阳怪气地开了腔,声音不大,却足以让车里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哎我说她姑,你这当姑姑的,给娘家侄女贺喜,就拿这点东西?几块布,加点红糖鸡蛋?你这针线活在咱娘家可是出了名的好,会裁会剪的,就不能费点心思,给孩子做身棉衣棉裤?我这笨手笨脚的,针脚像蜈蚣爬,还起了几个大早、熬了半宿,抽空给孩子赶出来一身棉衣裳呢!你这倒好,直接拿布,让碧华自己忙活去?她这刚生完孩子,哪有精力?”
姑姑被说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紧紧攥着布兜带子,嘟囔着:“孩子长得快,做多了穿不了,浪费……布实在,啥时候都能做……”
“浪费?”舅妈嗓门提高了八度,“给自家亲侄女的孩子做衣服叫浪费?那你咋不直接送钱呢?更实在!我看你就是舍不得那点棉花和工夫!”
母亲爱景赶紧打圆场:“行了行了,都少说两句!大好的日子!她姑有她的心意,多少都是个意思!碧华不会在意的!”话虽这么说,爱景心里也叹了口气,对自己这个小姑子的抠搜颇感无奈。
大娘和两位婶子也赶紧岔开话题,夸赞起路边的麦苗长势好。车里气氛一时有些尴尬,只有舅妈依旧气鼓鼓地瞪着窗外,心里为碧华抱不平。她带来的,可是实打实的两套新棉衣棉裤,还有五斤红糖、十斤白面和一百个鸡蛋!
娘家人一到,王家小院更是热闹得翻了天。女眷们涌进屋里,围着炕上的碧华和孩子,七嘴八舌地问候、夸赞。
母亲爱景最是心疼女儿,看到碧华略显憔悴的脸色,忙问:“华儿,吃东西没?饿不饿?脸色咋这么白?”
碧华摇摇头:“刚喂完孩子,还没顾上。”
舅妈一听,立马行动起来,俨然成了现场总指挥:“哎呦!这哪行!月子里饿着肚子可不得了!强子娘,有啥现成吃的没?赶紧给碧华弄点!”
婆婆连忙端来一碗早就蒸好、一直温在锅里的鸡蛋羹,黄澄澄、颤巍巍的,撒了几滴香油,香气扑鼻。舅妈接过来,用手背试了试温度,觉得刚好,才递给碧华:“快,碧华,赶紧趁热吃了垫垫!等会儿客人到齐了,乱哄哄的,更没人顾得上你了!”
“嗯,谢谢舅妈。”碧华心里一暖,接过碗,小口小口地吃起来。娘家人的到来,让她感到格外的安心和温暖。
这时,大娘凑到炕边,慈爱地看着襁褓里的小婴儿,用手指轻轻点了点她的小鼻子,笑道:“姥姥的小宝贝,今儿个是你大喜的日子,你这欢迎方式是不是有点特别呀?咋一直闭着眼睡大觉呢?”她又抬头问碧华,“对了,给孩子取名字了吗?叫啥?”
提到名字,碧华脸上露出一丝无奈又好笑的表情。之前她和王强商量了好久,她想了几个觉得文雅秀气的名字,比如“王倩清”、“王纤纤”之类的,可王强这个憨直的汉子,总觉得不够“得劲”,不是嫌拗口,就是觉得意思不明白。
最后,王强憋了半天,猛地蹦出一句文绉绉的话:“玉石般坚毅、温润的品格寓意内在的美好与坚韧。闺女是咱俩的宝贝,名字也得体现这个!”
碧华愣了一下,试着接话:“内在的美好与坚韧?那……叫王珞安?”
“王珞安”王强眼睛一亮,大手一拍大腿,震得炕桌都晃了晃,“好!好!好!碧华你这名字取得太好了!又响亮又有意义!就这么定了!往后闺女大名就叫王珞安!小名……就叫安安!贴心小棉袄!”他那副斩钉截铁、与有荣焉的样子,仿佛这名字是他自己想出来的绝世好名。
碧华想到当时的情景,忍不住笑了笑,对大娘说:“取了,叫王珞安,意思。小名就叫安安。”
“王珞安?这名字好!寓意深!”大娘连连点头。
这时,不太识字的二嫂凑过来,好奇地问:“啥?叫珞安?什么落安啊?”
碧华赶紧纠正:“二嫂,是珞安,璎珞的珞,象征高贵、纯洁与珍贵,安是平安顺遂。结合“珞”的珍贵与“安”的祥和,名字整体传递出“内外兼修,福泽深厚”的期望,既有品格上的高洁,也有对生活安稳的祈愿。!”
“哦,哦,哦!珞安!珞安好!”二嫂恍然大悟,不好意思地笑了。
正说笑着,仿佛是为了证明自己对这个名字的“认可”,或者说,是为了给这个做九宴增添点“热闹”气氛,襁褓里的小安安突然毫无征兆地“哇”一声大哭起来!哭声嘹亮,中气十足。
“哎呦!小祖宗醒了!是不是尿了?”母亲爱景经验丰富,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打开那个被碧华缝制得格外柔软舒适的包被。
果然,尿布已经湿透了。碧华赶紧放下碗,手忙脚乱地给女儿换尿布。可是,这小家伙像是打开了某个神奇的阀门,刚换上一块干爽的尿布,没几分钟,“哗”一下,又尿了!再换,又尿!简直像是在进行一场个人专属的“尿布喷射表演”!
碧华带来的那一叠干干净净、软软乎乎的尿布,以惊人的速度消耗着。她忙得额头冒汗,婆婆和母亲也在一旁帮忙,可还是赶不上小家伙“制造麻烦”的速度。没多大功夫,所有备用的尿布全都用完了!
“哎呀!这……这没尿布了!”碧华看着空空的尿布篮子,有点傻眼。这小祖宗,莫非是知道今天客人多,故意来这么一出,考验她妈妈的应变能力?
屋里的女眷们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尿布危机”逗乐了,同时又忙不迭地帮忙想办法。这个说“快拿旧衣服裁”,那个喊“谁家还有干净的纱布?”一时间,找尿布成了做九宴的第一个高潮项目。最后还是舅妈有办法,从自己带来的包袱里翻出一块崭新的、吸水性好的棉毛巾,临时救急:“先用这个!软和!”
这场小小的混乱,虽然让碧华有些手忙脚乱,却也冲淡了之前的些许尴尬,屋里充满了善意的笑声和忙乱的温暖。小心心在换上了临时“尿布”后,心满意足地咂咂嘴,又安然睡去,仿佛刚才那场“洪水”与她无关。
当娘家人带来的礼物被一一拿出来时,整个王家小院,乃至整个王家村,都着实被震撼了一把!
舅妈带来的两套棉衣棉裤、五斤红糖、十斤白面、一百个鸡蛋;
大娘和五婶、六婶合起来,直接给了碧华一个厚厚的大红封,说是给孩子买衣服的,另外也提了十斤面、十斤糖和两百个鸡蛋;
母亲更是把积攒了好久的好东西都拿来了,除了鸡蛋红糖面粉,还有那把她特意去打的小金锁,以及好几块质地柔软、花色鲜艳的棉布。
再加上姑姑那略显“单薄”的几块布和一小篮鸡蛋……
这些礼物堆在王家的堂屋里,简直像个小山!尤其是那成袋的红糖、白面,成筐的鸡蛋,颇为壮观。村里来帮忙和看热闹的乡亲们,眼睛都看直了,围在门口,啧啧称奇,议论纷纷:
“哎呦我的老天爷!这……这碧华娘家是开了供销社了吧?这么多东西!”
“你看看那红糖,那白面!得花多少钱啊!”
“还有那鸡蛋!好家伙,这得吃到啥时候去?”
“强子这小子,真是傻人有傻福!娶了个城里的媳妇,这娘家人也忒实在了!这哪是娶媳妇,这是娶了个财神奶奶回来啊!”
“眼热!真让人眼热!”
这些议论声,有羡慕,有嫉妒,也有一丝对王强“好运道”的调侃。王强听着,黝黑的脸上又是骄傲又是窘迫,只知道嘿嘿傻笑。婆婆则是满面红光,招呼客人的声音都格外响亮,觉得脸上特别有光。
热闹的宴席过后,宾客们陆续告辞。院子里杯盘狼藉,却洋溢着喜气。等到送走所有客人,只剩下自家人时,面对那堆积如山的礼物,婆婆开始发挥她持家的本领。她按照亲疏远近和礼物的轻重,仔细地分出一部分,让王强给今天来帮忙最出力的几家乡邻送去,表示感谢。即便如此,剩下的红糖、白面和鸡蛋,数量依然惊人。
婆婆看着满屋子的“战利品”,做出了一个让碧华后来“叫苦不迭”的决定:鸡蛋,必须紧着碧华吃!她认为月子里吃鸡蛋最补身子,下奶也好。于是,碧华的“甜蜜负担”开始了。
从那天起,碧华的一日三餐,甚至加餐,都离不开鸡蛋。早晨是红糖荷包蛋,中午是鸡蛋羹,晚上是鸡蛋面汤,夜里饿了,还得再加一碗鸡蛋花……婆婆恨不得一天让碧华吃上十个八个鸡蛋才安心。头两天,碧华还能勉强接受,觉得是老人的心意。可连续几天这么吃,看到鸡蛋她就有点反胃,感觉呼出的气都带着鸡屎味(当然是心理作用)。
更让她发愁的是那些红糖和白面。家里为了给她生孩子和办酒席,欠了一些债。碧华是个心里有数的人,她不想背着债过日子。于是,她找机会对王强说:“强子,你看娘让我这么吃鸡蛋,我也吃不完。还有那么多红糖白面,一时半会儿也吃不了,放着久了怕生虫。你想想办法,看能不能拿到集上偷偷卖掉一些,换点钱,先把欠的账还上一部分。”
王强看着媳妇认真的眼神,点了点头。他虽然憨直,但也知道媳妇是为这个家着想。于是,这个新晋的、有些手忙脚乱的父亲,又开始琢磨着,怎么才能当好这个家,不辜负妻子的期望和那份沉甸甸的、来自“财神奶奶”娘家的“甜蜜负担”。
千禧年的做九宴,在尿布危机、名字趣事和礼物山引发的惊叹与后续的“甜蜜负担”中,热热闹闹地落下了帷幕。小心心在这个充满烟火气、夹杂着琐碎烦恼与真实温暖的小院里,正式开始了她的成长之旅。而碧华和王强,也在为人父母的忙乱与责任中,继续摸索着他们的婚姻与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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