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语气轻快了些,又执箸夹了一筷鲜嫩的笋尖,正是江绮露素日偏爱的口味,放入她碗中:
“快些用饭吧,吃完回房好好歇一觉,冬日里最是养神。”
江绮露顺从地点点头,垂下眼睑,看着碗中兄长夹来的那抹鲜亮笋色。
她执箸夹起,动作斯文秀气地细细咀嚼着,似乎专注于口中清甜脆嫩的味道。
然而,只有她自己清楚,那看似低垂的眼眸深处,盘桓不去的森寒冰霜,并未因兄长的关切和眼前的佳肴消融半分。
暖阁窗外,寂静无声的雪,又开始纷纷扬扬地飘落。
细密的雪沫无声地覆盖住庭院,将整个左相府笼在一片静谧的白色之中。
与此同时,右相府邸。
不同于左相府的温暖饭食带来的短暂温馨,唐府正厅的紫檀长桌旁,气氛凝重如冰封之水。
唐洛身着深紫色家常锦袍,踞坐主位,姿态威严。
他用手中一柄镶金牙箸,百无聊赖地拨弄着面前骨瓷盘里金丝堆叠成小丘状的蜜汁酿南瓜,那香甜的气息丝毫引不起他的食欲。
他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右手侧低头用膳,看似温顺却明显心不在焉的女儿唐霜。
过了许久,唐洛才略略停下动作。
他喉结无声地滚动了一下,终于开口,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却让垂眸的唐霜瞬间僵直了背脊:
“今日……在泰安宫,见了那江家女。”
他不提名字,如同提起一件寻常物品:“你感觉如何?”
唐霜迅速放下手中精致的象牙箸,动作甚至有些仓促,广袖拂过冷硬的青砖地面。
起身,绕至席前,对着唐洛的方向,敛衽肃立,深深地行了一个极其恭谨的福礼:
“回禀父亲!”
她姿态柔顺,声音又轻又缓:“女儿……女儿只是依礼与她攀谈了几句,并无深交。”
空气仿佛凝滞了数息。
唐洛垂着眼睑,盯着盘中那被拨乱的金丝南瓜,久久没有回应,也未曾让唐霜起身。
只有他指间缓慢捻动着牙箸的细微摩擦声,在寂静中异常清晰。
良久,才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嗯。”
唐霜屏住呼吸,垂着头不敢起身。
直到牙箸轻微碰触盘盏的声音再度响起,她才如蒙大赦,又施了一礼:“谢父亲。”
这才小心翼翼地回到座位,重新执起象牙箸,开始小口小口地进食。
席间再无言语。
唐霜用眼的余光极其小心地掠过神情莫测的父亲。
她飞快地垂下眼睑,浓密的睫毛遮蔽了所有的情绪。
冬至过后,京都的雪又连续下了好几日,京都到处都被裹在一层素白的锦缎里。
眼看年关将近,这银装素裹非但未曾扫了众人的兴头,反倒为即将到来的喧嚣佳节凭添了几分不染纤尘的清雅与静谧的喜意。
连那呼啸的风似乎也温柔了许多,拂过积雪覆盖的枝头,簌簌轻响。
雪霁初晴,庭院角落的残雪尚映着冷光,江府便收到了来自中宫的邀帖。
皇后旨意,邀江绮露三日后,入御苑共赏寒梅吐艳。
自然不止她一人。
听闻此番召了京中诸多名门淑媛共赴此会。
旨意中字字珠玑,尽显皇家体面恩荣。
倚梅侍奉在侧,为江绮露奉上茶点时,见她搁下那描金花笺,指尖在“赏梅宴”三个字上似有若无地顿了一息,唇边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了然。
哪里是单纯赏花?
拉拢江家才是主要目的。
入宫当日,天光晴好,积雪在晨阳下折射出细碎的银芒。
忍冬捧着一叠簇新的冬衣,侍立于黄铜暖炉旁,笑盈盈地展开一件藕荷色的缠枝合欢纹掐银丝袄裙,比在江绮露身前:
“姑娘,您瞧这件可好?最是衬雪景,鲜亮又不失雅致,今日入宫定显精神。”
那色泽温软,合欢纹样精巧,确是讨喜。
江绮露的目光却越过她手中的衣裙,落在衣柜深处一件月白色锦缎袄裙上。
衣袖与领口处,是银线精工细绣的梅枝,疏影横斜,冷蕊吐香,在一片素色中流转着难以忽视的雅致。
手边温好的茶氤氲着白汽,她指尖无意识地拂过那清冷的梅纹。
倚梅心领神会,上前取出了那件月白袄裙,声音轻柔却笃定:
“姑娘既入宫赏梅,这身素雅清绝,袖口领尖的梅花暗纹正合今日之景,倒比藕荷色更显心意。”
她语气温婉,却带着一丝洞悉:
“且皇后娘娘设宴,群芳争艳之际,此等淡极始知花更艳的姿态,反倒不失江家的清贵气度。”
忍冬闻言立刻会意,利落地将那藕荷色衣裙收起,点头附和:
“是了是了,姐姐说的是。低调些,稳重些,确是正理。”
遂不再多言,与倚梅一同悉心为江绮露梳妆。
簪上一支白玉梅花簪,耳畔缀了小小的米珠耳珰,清雅之外更添贵气。
铜镜光可鉴人,映出江绮露清丽的容颜,只是眉宇间凝着一抹挥之不去的思虑。
窗外,屋檐垂下的冰棱滴下雪水,清脆作响。
她望着园中积雪,那纯净之下掩盖的复杂心思,仿佛透过澄澈的冰层直沁入心底。
倚梅细心,捕捉到她镜中神色,手中篦子微顿,轻声问道:“姑娘可是心中……有所顾虑?”
江绮露眸光微敛,只轻描淡写地拂了拂衣袖:“无妨,专心做事罢。”
声音清淡,将那瞬间的凝重深深掩去。
梳洗毕,江绮露披上厚实的银狐毛滚边斗篷,洁白细密的绒毛衬着她凝脂般的脸,更添几分玉骨冰姿。
登上早已在府门外候着的宫制翠盖朱轮车。
帘子落下,隔绝了府邸的喧嚣与温暖。
偌大的相府此刻显得有些空旷,兄长江绮风一早便被内侍急召入宫议事,至今未归。
车辙碾过未化的积雪,发出单调而冷硬的声音。
车厢内暖炉散着热气,倚梅终是按捺不住,借着车轮声响低声探询:
“姑娘,皇后娘娘此番大张旗鼓邀您赴宴,除了……除了那些台面上的事,可还有别的盘算?”
江绮露唇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带着一丝洞察世情的嘲讽:
“盘算?帝王心术,岂是我等能随意揣度的?”
她将暖炉上的小手笼拢得更紧些,目光投向微微晃动的车帘:
“赴了宴才知道谁在做戏,又是谁在看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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