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细沙,悄然从指缝间滑入五月。初夏的空气里,渐渐弥漫开艾草和菖蒲特有的清苦香气,驱散着渐起的暑热与蚊虫。
端阳佳节将至,京城内外已是一派繁忙而喜庆的节日气象,谨亲王府内也不例外。
仆从们穿梭忙碌,小心翼翼地在朱红廊柱间悬挂起翠绿的艾叶,为各房主子佩戴上五彩丝线拧成的长命缕,祈求安康。
厨房方向更是终日飘出蒸煮粽叶和糯米的独特香气,甜腻与咸鲜交织,连带着一向静谧的锦熙堂,也仿佛被这人间烟火气浸染,透出几分难得的、属于世俗节日的热闹。
李晩妤的身子随着月份增长,愈发沉重如坠,行动也较之前明显迟缓了许多,起身坐下皆需人搀扶。
刘谨几乎将所有的军务政务都挪到了府中的书房处理,若非皇帝亲召或十万火急的军情,他绝不出府门一步,大部分时间都如同最忠诚的守卫,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边,美其名曰“督其静养,以防不测”。
他那双惯于执掌千军万马、挥斥方遒的手,如今却时常拿着太医开具的安胎补身方子反复研读,眉头紧锁,仿佛在破译敌国密报。
或是沉着脸,目光如鹰隼般盯着专门伺候的宫女,为李晩妤轻柔按摩那因怀孕而微微浮肿的小腿和脚踝,那专注而严肃的神情,仿佛在审视边关最新呈上的兵力布防图,不容一丝差错。
这日午后,窗外蝉鸣初起。管事嬷嬷捧着厚厚一叠拟好的端阳节礼单,毕恭毕敬地前来请示。按照亲王规制,府中需向宫中的帝后、各位宗室王府以及一些往来密切的朝中重臣府邸,依例送去丰厚的节礼,以示亲厚与礼数。
往年这些琐碎人情往来,刘谨从不过问,全权交由内务管事打理。今年,他却破天荒地伸出了手,接过了那卷礼单,展开来,目光锐利地一行行扫过。
他的视线在几家有适龄未婚公子、或是曾与李晩妤娘家临城李氏有过些许微不足道的往来(甚至仅仅只是籍贯同乡)的官员府邸名目上,刻意停留了片刻。
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指尖在那几个名字上不轻不重地点了点,语气平淡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这几家,礼数照旧,不可怠慢。
但将礼单中原定的内造精致玩器、苏杭上等绫罗绸缎,悉数撤下,换成宫中寻常赐下的团花宫扇、避瘟香药即可。” 既全了王府的礼数,不至于落人口实,又绝不给任何人产生任何不必要的、关于王妃的遐想空间,哪怕是万分之一的可能,也要彻底扼杀。
管事嬷嬷心中凛然,立刻躬身应下。她暗自咂舌,王爷这醋劲儿,真是细致入微,无孔不入,连送往他府的节礼品类都要如此严格把关,防微杜渐到如此地步,可见对王妃的占有欲已到了何种惊人的程度。
李晩妤正安静地坐在临窗的软榻上,就着明亮的光线做着针线。那是一件给未出世孩儿的红色小肚兜,上面用五彩丝线细细绣着蝎子、蜈蚣等五毒图案,针脚细密,寓意驱邪避害,保佑孩儿平安。
她听着刘谨对管事嬷嬷的安排,手中针线微微一顿,心中有些许无奈的涟漪漾开,却又有一股更深的暖流悄然涌动。他这般近乎偏执的小心眼和掌控欲,说到底,根源不过是将她视若禁脔,容不得半分潜在的觊觎与联想。
刘谨处理完礼单,将册子丢还给管事嬷嬷,挥挥手让她退下。
他转身,步履沉稳地走到李晩妤身边坐下,很自然地将她手中那枚细小的绣花针和绷架拿走,放到一旁的矮几上,蹙着英挺的眉道:“太医前日才叮嘱过,莫要久坐,更莫要劳神费眼做这些精细活计。”
他瞥了一眼那颜色鲜艳、小巧可爱的肚兜,眼神不易察觉地柔和了一瞬,仿佛透过这小小的衣物看到了那个即将到来的小生命,但随即又板起脸,恢复了那副冷峻模样,“府中养着那么多顶尖绣娘是做什么用的?这些琐事,交给她们便是,何须你亲自动手。”
李晩妤抬起盈盈水眸,看着他紧蹙的眉头,柔声解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坚持:“只是偶尔做一做,活动下手腕,并不碍事的。而且……亲手给孩儿缝制衣物,总归……心意是不同的。”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抹为人母的羞涩与期待。
刘谨从鼻间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哼,不置可否,但终究没再坚持将针线篓子彻底拿走,只是将它推得更远了些,仿佛那是什么危险物品。
他转而拿起梳妆台上的一把温润白玉梳,动作有些生疏笨拙地,开始替她梳理着那一头如瀑的青丝。
他的力道控制得并不算好,偶尔会不小心扯到几根发丝,李晩妤便忍不住轻轻“嘶”一声,他手上动作会立刻僵住,虽绝不会开口道歉,那紧抿的薄唇却会泄露一丝不易察觉的懊恼,随即接下来的动作便会放得更加轻柔、更加小心翼翼,仿佛在对待最珍贵的丝绸。
“明日宫中有端阳大宴……” 刘谨一边不甚熟练地梳理着她的长发,一边忽然开口,语气里带着显而易见的不耐与烦躁,“本王已向父皇母后禀明,你如今身子沉重,行动不便,需绝对静养,不便入宫赴那喧闹宴席。” 他顿了顿,仿佛只是陈述一个既定事实。
李晩妤其实也早已对那些觥筹交错、虚与委蛇的宫廷宴席心生畏惧,闻言顿时松了口气,宛如放下心中大石,轻轻点头,声音温软:“多谢夫君体恤。”
“嗯。” 刘谨应了一声,仿佛这不过是小事一桩,随即又理所当然地补充道,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本王明日也留在府中陪你。区区宫宴,岂有夫人与本王的孩子重要。”
李晩妤蓦然抬眼看他,撞入他深邃的眼眸中。
见他一脸理所当然,仿佛放弃与帝后、众皇子亲王同聚、彰显圣恩与地位的重要场合,是再寻常不过、无需犹豫的选择,心中不禁重重一动,泛起酸涩的暖意。
他如今,是真的将她和她腹中的骨肉,放在了超越皇家规矩、世俗脸面的首位,这份近乎狂妄的偏爱,让她心悸又动容。
这时,丫鬟小荷端着刚煮好、还冒着腾腾热气的粽子和几样清爽小菜,脚步轻快地走进来,脸上带着讨喜的笑容,脆生生地说:“王妃,厨房刚出锅的粽子,还热乎着呢,您快尝尝鲜?有甜甜的豆沙馅,还有咸香的蛋黄鲜肉馅,奴婢记得您出阁前在家时,最爱吃那豆沙馅的甜粽了……”
她话音未落,刘谨那锐利如刀锋的目光便立刻扫了过去,带着冰冷的审视与不悦,仿佛小荷提到了什么不该提的往事。
小荷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吓得缩了缩脖子,后半句话生生咽了回去,赶紧将手中的雕花红木托盘轻轻放在桌上,垂首退到一旁,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缝里。
李晩妤看着那白玉盘中晶莹剔透、棱角分明的粽子,糯米的光泽在阳光下微微闪动,确实勾起了些许食欲。
她刚拿起银筷,刘谨却已先一步动作,用筷子夹起一个看起来软糯的豆沙粽,仔细而迅速地剥开墨绿色的粽叶,露出里面洁白饱满的糯米,然后用一旁备着的银箅子,小心地划开一小块。
然而,他并没有立刻将粽子递给她,而是极其自然地将其送入了自己口中,细细咀嚼品味了片刻,那双深邃的眼眸微眯,似乎在确认糯米的软硬程度、豆沙的甜度是否适中,以及温度是否恰到好处,不会烫口也不会过凉伤胃。
直到确认万无一失,他这才将剩下的大部分粽子,仔细地放到她面前的白玉碟子里。
“糯米黏腻,不易克化,浅尝辄即可,不可贪多。” 他沉声叮嘱,眼神却依旧紧锁在她身上,仿佛她多吃一小口,都会引发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必须在他的严密监控之下进行。
李晩妤在他那几乎令人无所遁形的“监督”目光下,小口小口地吃着碟中那甜糯的豆沙粽,那软糯的米粒和香甜的豆沙在口中缓缓化开,滋味一直甜到了心底最深处。
虽然他事事都要管,处处都要控制,近乎偏执,但这份细致入微到近乎苛刻的呵护,却让她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是被如何珍而重之地对待着。
窗外,隐约传来街市上赛龙舟的激昂鼓乐声、桨橹划破水面的声音以及百姓们震天的欢呼喝彩声,热闹非凡,充满了尘世的蓬勃生机。
而锦熙堂内,却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依旧维持着一片不受打扰的静谧与安然。
刘谨主动摒弃了外界所有的繁华喧嚣与权势交际,心甘情愿地守着他的这一方小小天地,守着他的夫人,以及他们即将到来的孩儿。
端阳佳节可能暗藏的汹涌潮汐在京城各处涌动,却丝毫未能波及这座被他一力严密守护着的王府深院。
对于桀骜不驯的谨亲王刘谨而言,所有的节日,其意义从来不在外界的喧闹与浮华,唯有与怀中之人共同度过,方是真正的佳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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