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伊始，积雪未融，王府内喜庆的余韵尚在空气中萦绕，便又迎来了最为浪漫喧闹的上元佳节。
京城依例取消宵禁，金吾不禁，仕女云集，车马塞途，彻夜的灯火将这座煌煌帝都点缀成一座不夜仙都。
往年在临城，李晩妤也会随着父母兄长，混入熙攘的人流，去看那满街的花灯，猜几个简单的灯谜，买一支甜糯的糖人。那些记忆，是她闺阁生涯中为数不多鲜亮欢快的色彩。
如今身处这天下最繁华的京城，贵为亲王正妃，她深知身份枷锁沉重，不敢奢望能如未嫁时那般自在游玩，心底只存了一丝微末的念想，或许能在王府最高的楼阁上，凭栏远眺，感受一番这京华烟火的十分之一热闹，便也知足了。
然而，正月十五这日傍晚，霞光尚未完全褪去，刘谨处理完公务回到锦熙堂，见她正安静地坐在窗边绣着一个准备装安神香料的香囊，忽然便开了口，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询问晚膳想用什么：“今夜上元，京城东西两市皆有盛大灯市，流光溢彩，甚为可观。可想亲往一游？”
李晩妤指尖的绣花针猛地一颤，险些刺入指腹。她倏然抬眸，清澈的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惊愕，望着他冷峻却认真的面容：“夫君是说……我们……出府去看灯？” 她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嗯。”刘谨神色如常，走到她身边，极其自然地拿起那绣了一半、针脚细密的香囊端详片刻，又放下，仿佛在确认一件小事，“马车已备妥，轻车简从，便装出行，只带几名贴身护卫随行，不会惊扰旁人。”
一股巨大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惊喜瞬间冲上心头，让李晩妤的眼眸如同被点燃的星火，骤然迸发出璀璨的光亮。但那光芒只持续了一瞬，便又因现实的考量而微微黯淡，染上了一丝犹疑与谨慎：“可是……妾身如今的身份，若是被有心人认出，或是冲撞了……恐会给夫君带来麻烦……”
“有我在，”刘谨打断她，语气带着一种睥睨众生的绝对自信，他伸手，指尖拂过她颊边一缕碎发，动作亲昵却不容置喙，“这京城之中，无人敢扰，也无人能扰你分毫。” 他的目光沉静而深邃，仿佛在说一条亘古不变的真理。
他竟然已为她考虑得如此周全。李晩妤压下胸腔里因期待而加速的心跳，连忙起身去内室更衣。
她精心挑选了一套藕荷色暗纹织锦裙袄，外罩一件不算扎眼的月白色狐裘滚边披风，发髻上也仅簪了一支素雅的珍珠流苏簪子，对镜自照，俨然一位教养良好的富家千金，虽天生丽质难自弃，但已尽可能的低调内敛。
刘谨也换下了象征身份的亲王常服，穿着一身玄青色云纹暗绣锦袍，外罩一件墨色狐皮大氅，褪去了几分朝堂上的凛冽威仪与杀伐之气，更显出身形挺拔，俊美无俦，宛若权势滔天的世家公子，只是那通身沉淀的、久居人上的矜贵气度与眼底深藏的锐利，依旧让人望之生畏，不敢轻易靠近。
马车并未悬挂任何亲王府标志，朴素而坚固，悄无声息地自王府侧门驶出，很快便融入了京城暮色中熙熙攘攘、奔向欢乐的车流人潮。
越是靠近东市，人声便越是鼎沸如煮，各式各样造型精巧、流光溢彩的花灯将渐暗的夜空映照得亮如白昼，空气中弥漫着香甜的糕点气息、油炸食物的焦香，以及爆竹燃放后特有的、带着年味的硝烟气息，共同构成了一幅鲜活生动的上元夜景图。
马车在一处相对宽敞、人流稍缓的街口停下。刘谨率先利落地下车，随即转身，向尚在车内的李晩妤伸出手，他的手掌宽厚而稳定，在朦胧的灯火下仿佛带着一种无形的力量。
李晩妤将微凉的手轻轻放入他温热的掌心，立刻被他稳稳地、几乎是半扶着接下了马车。
双脚真切地踩在热闹非凡的街市青石板上，看着眼前摩肩接踵、笑语喧哗的人潮，望着那连绵不绝、璀璨夺目、几乎要灼伤眼睛的灯海，李晩妤竟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的不真实感。
她已经太久，太久没有如此真切地感受过这般蓬勃、喧闹、充满烟火气的人间景象了。
“跟紧我，莫要走散。”刘谨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话音未落，他的手已经极其自然地、带着强势的占有意味，揽住了她不盈一握的腰肢，将她纤细的身子半圈入自己怀中，以一种保护者兼所有者的姿态，为她隔开周围拥挤推搡的人流。
他的动作是如此理所当然，仿佛她本就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李晩妤脸颊不由自主地泛起绯红，如同染上了胭脂，却没有丝毫抗拒，反而在这种陌生而令人心慌的喧闹中，下意识地向他温暖坚实的胸膛更靠近了些，几乎将半身的重量都倚靠在他臂弯里。
在这片全然陌生的欢乐海洋中，他坚实的手臂和熟悉的、带着冷冽龙涎香的气息，成了她唯一可以依赖和安心的浮木与港湾。
两人随着缓慢移动的人流徐徐前行。刘谨似乎对那些巧夺天工的花灯本身并无太大兴趣，他深邃的目光，如同最忠诚的鹰隼，更多地是流连在李晩妤的脸上。
他看着她因见到构造繁复、不停旋转的走马灯而惊讶地微微睁大的、如同小鹿般清澈的眼眸；看着她对着那盏活灵活现、憨态可掬的玉兔捣药大型灯组，唇角不自觉漾开的、清浅却真实的浅笑；看着她被旁边一个猜中灯谜、获得奖励的孩童那得意洋洋的模样逗得眉眼弯弯，流露出罕见的、毫无阴霾的欢欣……他冷硬如冰封湖面的唇角，也不自觉地软化，几不可察地向上牵起一个极小的弧度，眼底深处翻涌着一种近乎贪婪的痴迷与满足。
她的每一分喜悦，都像是投入他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只为他心湖一荡。
他并不多言，只是在她被某盏灯吸引、驻足凝望时，会耐心地停在她身侧，用身体为她圈出一方不受打扰的小小天地；在她目光在某盏造型别致的莲花灯或蝴蝶灯上多停留片刻，流露出喜爱之色时，甚至无需她开口，只需一个眼神示意，身后如影随形、身着常服却眼神锐利的护卫便会立刻上前，沉默而迅速地买下那盏灯。
不过短短一段路，护卫手中已然提了四五盏形态各异、精巧绝伦的花灯。
行至一个吹糖人的老翁摊前，那金黄剔透、散发着诱人甜香的麦芽糖气息，勾起了无数人的童年记忆。
李晩妤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一个刚刚吹好、晶莹可爱的小兔子糖人所吸引，停留了一瞬。刘谨立刻察觉，甚至未等她反应，便已示意护卫付钱，然后将那支栩栩如生的小兔子糖人直接递到了她面前。
“夫君，这……妾身不吃这个了……”李晩妤有些窘迫，脸颊更红，她已是亲王正妃，怎好在众目睽睽之下，如同稚龄孩童般当街吃糖人。
“拿着。”刘谨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丝毫转圜余地，直接将那支细竹签塞进她微凉的手里，指尖有意无意地擦过她的掌心，带来一阵微麻的触感，“既然出来，便抛开那些虚礼，随心而行。”
他的目光紧锁着她，带着一种鼓励，更带着一种“我允许你如此”的纵容与掌控。
李晩妤握着那支在灯火下晶莹闪亮的兔子糖人，心里仿佛也被这甜丝丝的气息浸透了。她犹豫了一下，终究抵不过那份久违的诱惑，小心翼翼地、伸出粉嫩的舌尖，轻轻舔了一下。
瞬间，那股纯粹而熟悉的甜味在口腔中弥漫开来，伴随着一种她以为早已遗失的、简单而直接的快乐，悄然回流心间。
随后，他们登上了京城最为负盛名的望月楼。此刻楼内早已人满为患，喧声震天，但刘谨显然早已安排妥当，径直被引至预留的、位置最佳的三楼临窗雅间。
从这里凭栏俯瞰下去，视野豁然开朗，整个京城仿佛化作了一条蜿蜒流淌、光芒璀璨的星河，万家灯火与无数花灯交相辉映，汇成一片浩瀚无垠的光之海洋，比在街市上置身其中观看，更显壮阔辉煌，震撼人心。
李晩妤情不自禁地倚在雕花窗棂边，看得痴了，醉了。微凉的夜风拂起她鬓边的碎发和披风柔软的毛领，带来楼下隐约的喧嚣、丝竹管弦之声，以及不知从何处飘来的、缱绻缠绵的歌声。
在这一刻，她忽然生出一种错觉，若能抛却所有身份枷锁，永远沉浸在这人间烟火、盛世繁华之中，似乎……也并非不可接受。
一件犹带着他体温的、厚重的墨色狐皮大氅，被轻轻地、却不容拒绝地披在了她略显单薄的肩头，将窗外渗入的寒意彻底隔绝。
紧接着，刘谨从身后贴近，坚实的手臂环过她的腰肢，将她整个人密密实实地拥入自己宽阔温暖的怀中，他的下巴轻轻抵在她柔软的发顶，与她一同静静地、俯瞰着窗外那一片他权柄之下、亦是他为她展示的、如梦似幻的盛世灯海。
“喜欢吗？”他低沉的声音在她发间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等待肯定的期待。
“喜欢。”李晩妤望着楼下那流淌的光河，由衷地、轻声回答，仿佛怕惊扰了这片美景。她顿了顿，声音更轻，却清晰地说道，“谢谢夫君。” 谢谢他给予的这片刻“自由”，谢谢他带来的这满目繁华与内心久违的欢愉。
刘谨收紧了环在她腰间的手臂，那力道几乎要将她揉碎嵌入自己胸膛，他的吻落在她散发着淡香的发丝上，带着灼热的温度。他的夫人，合该拥有这世间一切最美好、最耀眼的事物。
这万里江山，这如昼灯火，这人间极致的热闹与喜乐，只要她想要，他都会不吝捧至她面前。而她的快乐，她的笑容，她眼中映出的光彩，只能由他赋予，也只能为他一人绽放。
“往后每年上元，无论身在何处，我都带你来看这最盛的灯。”他俯在她耳边，许下承诺，声音低沉而坚定，如同立下一条永恒的法则，不容违背，亦不容置疑。
李晩妤温顺地靠在他怀里，没有回答，只是微微侧首，将脸颊轻贴在他胸膛，听着那沉稳有力的心跳，与他一同望着楼下那仿佛永不停歇的人流与璀璨到极致、直至阑珊的灯火。
光影在她清澈的眸中明明灭灭，映照出的，不知是这满城繁华，还是身后那人深不见底、偏执入骨的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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