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抹皮夹克的触感有些发硬,像是老牛皮在风里晾了十年。
凌天手指在内衬里抠了两下,指尖触碰到一个硬邦邦的纸角。
掏出来一看,是一张过了塑的照片,边缘已经磨出了毛边。
照片背景是“夜色”酒吧那个满是油污的后巷,年轻时的自己叼着烟,正抓着一个愣头青的手,教他怎么把断裂的锅柄焊出鱼鳞纹。
那愣头青叫赵铁柱,现在已经是城北街区焊工小组的组长,手里管着三十号人。
“留着也是个念想……算了,断就要断得干净。”
凌天掏出那个两块五的打火机,“咔哒”一声,火苗蹿了出来。
他捏着照片的一角,凑向火焰。
火舌舔舐过塑封膜,没有预想中的黑烟和焦臭。
那火苗刚触碰到照片背面,突然像是有灵性一般,颜色瞬间从橘黄转为幽蓝,并且极其顺从地沿着照片上某个隐晦的纹路游走,却不烧纸。
凌天眼皮一跳,拇指迅速搓灭火苗。
他把照片翻过来,借着微弱的天光,看见背面有一行几乎要褪色的钢笔字,夹杂在一堆复杂的电路草图中间:
“师傅,那天你走后,我们照你画的图改了三天炉膛,后来火就听话了。”
落款是赵铁柱,日期正是上周地脉波动平息的那天。
凌天盯着那行字看了半晌,嘴角那点漫不经心的笑意慢慢收敛。
他原本以为自己在布施恩惠,在用高高在上的手段替这群凡人挡灾。
结果这帮小子,早就把那些他随手画在烟盒、餐巾纸上的“鬼画符”,硬生生用扳手和焊枪敲打成了属于他们自己的“道”。
“改了三天炉膛……火就听话了。”凌天把照片塞回皮夹克内袋,这次动作轻了很多,“行啊,都能自创功法了。”
他转过身,视线投向那台还在闪烁微光的改装笔记本电脑。
屏幕上正滚动着最后几条截获的数据流。
那是苏沐雪发给上级的加密邮件。
“……建议转为备案观察。”
红色的“驳回”字样在屏幕上显得格外刺眼。
理由栏里那句“缺乏可量化指标”充满了傲慢的官僚气息。
凌天手指悬在键盘上,原本想帮她抹掉那个“驳回”的记录,顺便给那个瞎了眼的审核主管电脑里植入两百个G的葫芦娃视频。
但下一秒,屏幕上跳出了一个新的数据包进程。
苏沐雪没有申辩,也没有撤回。
她正在将原本庞大的监测数据拆解、打包,刻录指令被发送到了七个不同的终端。
收件方涵盖了地质研究所、民俗文化协会,甚至还有一个名为“民间传统灶具保护中心”的野鸡机构。
寄件人署名只有七个字:一个相信烟火的人。
“这娘们,看着死板,切开全是黑的。”凌天收回手,没去干涉那个进度条。
苏沐雪不需要他帮忙,她已经学会了在这个规则森严的世界里,用规则本身的漏洞去打洞。
视线越过屏幕,穿过气象站破碎的窗户,投向山脚下的城市。
城北的街心公园亮起了一片光。
那是数百支蜡烛汇聚成的光海。
在凌天那个经过系统强化的视觉里,这不仅仅是光,而是一个正在缓慢呼吸的热力场。
废旧焊条熔铸的纪念碑立在中间,丑得别致。
碑文即使隔着这么远,也能感知到上面附着的精气神——“火自有根,人当守心”。
孩子们围着那堆废铜烂铁跳舞,脚步杂乱无章,老人们佝偻着背点燃蜡烛。
没人指挥,没人排练,但随着夜风拂过,那几百簇烛火竟然自发地向内倾斜。
热气流上升,冷空气回填。
这一冷一热的循环,在空气中拉出了一个完美的环形阵列。
这结构眼熟得紧,分明就是他当年为了压制地火,在下水道里用废旧电池摆出来的“九宫锁煞阵”变种。
只是这一次,阵眼不再是灵石,而是那块刻着八个大字的烂铁碑。
“嗡……”
手边的铜铃突然震了一下。
凌天低头,发现铃舌早就不知去向,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铜壳。
他没扔,捏着铃铛贴在耳边。
没有清脆的撞击声。
只有一股极其微弱、却连绵不绝的低频嗡鸣。
这声音顺着指骨传进耳膜,像是几万只蜜蜂在同时振翅。
这是共振。
城东的锅炉房在烧,城西的小吃摊在炸油条,城北的纪念碑在聚热。
整座城市的地下管网、燃气管道、甚至每家每户的烟道,都在同一个频率上震动。
这帮凡人,硬是用柴米油盐的烟火气,把自己居住的城市烧成了一个巨大的、活着的谐振腔。
还需要什么预警器?
一旦地脉有异动,这满城的灶火就是第一道防线,这无数根管道就是最好的传声筒。
凌天手指一松,铜铃掉在地上,滚进积灰的角落。
“走了。”
他提起帆布包,这次没有再回头看一眼那万家灯火。
既然火有了根,守火的人就不必再是神。
西南山道,黄昏,风如刀割。
凌天已经走了五天。
这里远离都市,手机信号只有一格,空气里弥漫着枯草和牛粪的味道。
路边的一处荒坡下,几个浑身脏兮兮的流浪儿正围着一堆篝火取暖。
火堆里不是木柴,而是不知道从哪捡来的废轮胎和煤矸石,烟很大,呛得人流眼泪。
凌天停下脚步。
他看见一个最大的孩子手里拿着半截生锈的焊条,正专注地拨弄着炭堆。
他不是在瞎捅,每一次拨动,都精准地挑开了未燃尽的煤渣,让空气从下方卷入。
火星子飞溅起来,在半空中划出一道道暗红色的轨迹。
那轨迹在凌天眼里迅速重叠,隐约浮现出一个极其简陋、却刚好能锁住热量的聚火阵雏形。
这孩子没练过气,也不懂什么五行。
他只是冷怕了,在本能地寻找让火烧得更旺、更久的办法。
凌天站在风口,看着那个孩子专注的侧脸,手伸进怀里,摸到了那张本来打算销毁的最后一份阵法图纸——《万物生火诀·凡人版》。
他犹豫了一瞬,最终没有走过去。
他把图纸揉成一团,随手丢在路边一块显眼的青石上,又在上面压了一颗吃剩的桃核。
风会把纸吹开,能不能看见,能不能看懂,那是这孩子的造化,也是这片土地的机缘。
凌天压低帽檐,大步迈向前方。
掌心里那道因为常年压制地脉而留下的灼痛感,在这一刻彻底消失了。
而在千里之外的那座城市。
清晨五点,刘叔像往常一样起早开灶。他划着火柴,丢进炉膛。
“嘭!”
一声清脆的爆鸣从锅底传来,火苗蹿起三尺高,蓝得纯粹,没有一丝杂烟。
刘叔愣了一下,手里的锅铲停在半空。
这种透彻的响声,只有在那个人在的时候才听到过。
他推开满是油烟的窗户,看向东方初升的太阳,脸上那道深深的皱纹舒展开来。
“走了也好。”他喃喃自语,像是在对空气说话,“这火,咱们自己能烧。”
又是三日跋涉。
天色将晚,凌天站在一处荒凉的岔路口。
前面不远处,伫立着一座早已废弃的古代驿站。
残垣断壁在昏暗的月色下像一具巨兽的骨架,屋顶的瓦片碎了一地,只剩半扇木门斜挂在门框上,随着夜风发出“吱呀、吱呀”的怪响。
但这破败的驿站门口,却极其突兀地挂着一盏崭新的红灯笼。
灯笼里没有蜡烛,亮着的,是一颗散发着惨绿色幽光的珠子。
凌天眯起眼,鼻翼微微耸动。
这荒郊野岭的,竟然飘着一股淡淡的、只有在顶级调酒师手里才能闻到的——马提尼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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