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西南边陲的一个不知名小镇,空气里弥漫着湿漉漉的青苔味和劣质燃煤的酸气。
茶馆的木桌泛着一层陈年油光,摸上去黏糊糊的。
凌天要了一壶两块钱的“高碎”,实际上全是茶叶梗子,浮在浑浊的汤面上,像一群溺水的蚂蚁。
他没挑剔,端起缺了口的粗瓷碗,吹开浮沫,抿了一口。
苦,涩,还有股泥腥味。
这就对了。这才是人间该有的味道。
“哎,听说了吗?这回省里的民间工艺大赛,题目可能跟‘高原耐寒’有关。”
隔壁桌坐着两个年轻后生,穿着工装蓝布褂子,袖口磨出了毛边。
其中一个正拿筷子蘸着茶水在桌上画图,神情亢奋得像是在研究核反应堆。
“老陈那套‘老味道煤’配方不行了。”那个年轻人压低声音,却掩饰不住眼里的狂热,“猪骨粉在海拔三千米以上,油脂凝固太快,火起不来。我昨晚试了三次,你猜怎么着?”
他对面的同伴瞪大了眼:“咋?”
“得换牦牛骨!”年轻人猛地一拍桌子,“牦牛骨灰拌进煤渣里,那火苗子不是红的,是蓝的!抗风,还耐烧!我管这叫‘雪域蓝焰’,绝对能拿奖!”
凌天端着茶碗的手在半空中停了一瞬。
牦牛骨?
他原本设计的底层逻辑是利用猪骨中的磷钙结构引发微量灵气共振。
但这帮小子……竟然为了适应高原气候,自己摸索出了更野蛮、更直接的替代材料?
他嘴角微微扯动了一下,把茶碗送到嘴边,借着喝茶的动作掩住了那一丝笑意。
这路子野得没边了,甚至完全脱离了他当初设定的技术框架。
但很有趣。
只要种子发了芽,长成什么歪脖子树,那就不是种树人能管的事了。
这时,门口的光线暗了一下。
凌天没回头,但他握着茶碗的手指紧了紧。
那种熟悉的气息,像是带着静电的干燥冷风。
苏沐雪并没有进来的意思。
她就站在那扇积满灰尘的雕花木窗外,隔着一道斑驳的窗棂,静静地看着那个坐在角落里的背影。
她手里提着一个旧帆布包,那是地质勘探队常用的款式,很沉。
包底坠得变了形,里面装的不是化妆品,而是从老城区各个角落搜集来的焊渣、煤灰,甚至是那口炸膛锅炉的碎片。
凌天透过面前茶汤的倒影,看见了她。
她瘦了点,但站得更直了。
眼神里没了当初那种要死要活追查到底的锐利,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学术般的冷静。
她不打算抓他回去,也不打算再劝他留下。
她现在只是一个记录者,要把这些“神迹”背后的荒谬逻辑,带回冰冷的实验室里去解剖、去存档。
两人谁也没说话。
这一眼,隔着窗,隔着茶香,也隔着从此分道扬镳的人生。
苏沐雪转身走了。
她的高跟鞋踩在青石板路上,声音笃定,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凌天把碗里的残茶一口气干了,放下两枚硬币,起身走出了茶馆。
脚下的地面突然传来一阵极轻微的震颤。
不是地震,是地脉深处传来的一声闷响,像是有人往深井里扔了一块巨石。
凌天停下脚步,目光投向遥远的东方。
那个方向,刘叔正在主持“工匠学堂”的奠基仪式。
凌天能感觉到,那口被他加持过的破铜锅,刚刚被埋进了地基的最深处。
那不是什么风水阵眼,纯粹是刘叔那个倔老头子这辈子最大的执念——“把根扎进土里”。
就在那一瞬间,凌天识海中那根早已若有若无的丝线,崩断了。
但他却清楚地“看”到了那一幕。
十七户人家的灶膛里,火焰像是被人掐了一把,猛地跳了三下。
没有惊天动地的异象,只有一股暖流顺着地脉散开,彻底融入了这座城市的烟火气里。
契约闭合。
从此以后,那里的火怎么烧,饭怎么做,跟他凌天再无半点瓜葛。
“挺好。”
他嘟囔了一句,紧了紧背包带子,转身往镇子西边的跨江大桥走去。
江风很大,吹得衣摆猎猎作响。
凌天靠在满是铁锈的护栏上,从兜里摸出一把折叠小刀。
他在粗糙的水泥墩子上,刻下了一串鬼画符似的东西。
温度 x 压力 ? 材质结构
没有灵气引导公式,没有符文回路。
他把所有关于“神异”的部分全部剔除,只留下了这三者之间最本质的交互逻辑。
这是“万物合成”的基础,也是物理法则的极限。
刻完最后一笔,他吹掉石粉,收起刀。
这玩意儿摆在这,能看懂的是缘分,看不懂的是本分。
天色渐晚,江水在桥下奔腾咆哮,黑得像墨。
凌天从怀里掏出了最后一样东西。
那是一个扁平的玻璃酒瓶,曾经装着那枚把他害得不轻、又帮他不浅的系统芯片。
现在,瓶子空了,芯片碎了。
他摩挲着光滑的瓶身,这里面还残留着一丝极为淡薄的规则气息,那是系统最后的残渣。
“我不欠你了。”
凌天轻声说道,手腕一抖。
酒瓶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无声地坠入湍急的江水中。
就在瓶底触碰到水面的瞬间,凌天并没有立刻离开。
他微微眯起眼,仅存的一缕神识顺着水流极速延伸。
下游五里外,一个临江的小村落。
公共厨房里,雾气腾腾。
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妇人正弯着腰,往灶膛里添了一铲子那种刚被改良过的“老味道煤”。
锅里的汤咕嘟咕嘟翻滚着。
突然,那口用了几十年的老铁锅底部,泛起了一圈淡淡的金纹。
并不是什么神迹显灵,更像是金属在特定温度下的一种奇异色泽。
汤面上,几个连续炸开的气泡,极其巧合地排列成了一行歪歪扭扭的纹路。
老妇人愣了一下,揉了揉昏花的老眼。
那纹路看着,怎么像句人话?
——好好活着。
“这锅……成精了?”老妇人怔了半晌,随即哑然失笑,摇着头把切好的萝卜倒了进去,“净瞎想,也就是火烧得旺了点。”
江堤之上。
凌天收回了目光。那一丝金纹耗尽了他最后一点用来感应的灵力。
现在,他是真的干干净净了。
晨雾开始在江面上弥漫,遮住了前路。
他没有再回头看一眼身后的万家灯火,转身走向了通往西南大山的盘山公路。
那条路很窄,还没铺沥青,全是碎石子。
前面不远就是原始森林的边缘,据说那里常年瘴气弥漫,连卫星地图都拍不清楚。
凌天从兜里摸出一根皱巴巴的香烟,叼在嘴里,却没点火。
“这种鬼地方……”
他看着路边一块写着“前方塌方,车辆止步”的警示牌,眼底却慢慢亮起了一抹兴奋的幽光。
“才适合搞点真正的大动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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