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序悄然滑入初冬，京城落了第一场薄雪。紫禁城的琉璃瓦上覆了一层浅浅的白，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反射着清冷的光。
雍亲王府的书房内，地龙烧得暖融。胤禛端坐于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眉宇微蹙，正凝神批阅着……奏章。
并非普通的文书，而是由宫中直接送来、本应由康熙亲自批阅的各省密折与部分紧要题本。案角，那方象征着无上权力的皇帝私人小印——寿山石“敬天勤民”玺，正静静地搁在紫檀印盒里。
这已不是第一次。
自畿甸巡幸归来后，康熙交付胤禛处理的政务便越来越多，范围也越来越广。从最初的河工、钱粮，渐渐扩展到吏治、刑名，乃至一些敏感的军务筹措。起初只是让他参详，提出初步意见，到后来，竟直接将部分奏章交由他代为批阅，只将最终结果或重大决策呈报御前即可。
今日送来的这摞奏章，更是涉及了南方几省潜藏的漕运弊案，以及西北年羹尧部冬季粮饷调配的棘手问题。这些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要务，康熙却似乎全然放心地交到了他的手上。
胤禛执笔的手稳健如常，朱砂笔尖在纸上游走，留下清晰冷峻的批语。或准，或驳，或令核查，或交部议处，字字斟酌，句句落在关键。他深知，这每一笔落下，都可能影响到千里之外的民生吏治，关系到边疆的稳定。这份信任，沉甸甸的，既是无上的荣宠，亦是巨大的压力与考验。
他不敢有丝毫懈怠，亦不能流露出半分得意。唯有更加勤勉，更加谨慎，将每一件事都处理得滴水不漏，方能不负圣望，也……方能在这条愈发靠近权力核心的路上，走得更稳。
苏培盛悄无声息地进来，换上一杯新沏的浓茶，又默默退到角落。他看着自家王爷在灯下越发清瘦冷毅的侧影，心中又是骄傲，又是心疼。
晚膳时分，胤禛回到内院，眉宇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舒兰早已备好了清淡可口的饭菜，见他回来，便挥手让下人布菜。
“爷今日似乎格外疲累？”舒兰盛了一碗热汤递过去，轻声问道。
胤禛接过汤碗，暖意顺着掌心蔓延，他揉了揉眉心，并未隐瞒：“皇阿玛今日又交办了几件棘手的差事，涉及漕运与西北军饷。”
舒兰眸光微动。漕运牵扯东南赋税与无数官员利益，西北军饷更是敏感。康熙将这等要务尽数交托，其意不言自明。
“皇阿玛对爷，是愈发倚重了。”她语气平静，听不出波澜。
胤禛喝了一口汤，淡淡道：“倚重愈深，责任愈重，盯着本王的眼睛……也便愈多。” 他抬眼看向舒兰，“府内近日可还安稳？”
“一切安好。”舒兰微笑，“弘历今日又学会了一个新词，会叫‘阿玛’了，只是吐字还不甚清晰。” 她刻意将话题引向轻松之处，不愿再加重他的心神负担。
果然，提及儿子，胤禛冷硬的唇角柔和了些许：“是么？待会儿本王去瞧瞧他。”
然而，这份帝心独有的青睐，如同投入静湖的巨石，不可能不激起涟漪。
八爷府内，气氛比窗外的寒冬更冷几分。
“如今皇阿玛眼里，怕是只剩下老四一个儿子了！”胤禟将手中的暖炉重重撂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愤懑与嫉妒，“连西北军饷、漕运积弊这等核心要务都交给他去办！我们递上去的折子，却时常被留中不发！这算什么？”
胤禩坐在主位，手中捧着一杯早已凉透的茶，脸上惯常的温雅笑容消失不见，只余下一片沉郁。他比胤禟看得更清楚，康熙此举，已不仅仅是看重，更像是一种……有意识的培养和交接前的铺垫。老四不仅在实务能力上得到了认可，更在帝王心术的磨砺上，远远走到了他们前面。
“皇阿玛年事已高，偏好务实、能替他分忧的儿子，也在情理之中。”胤禩的声音有些干涩，带着一种无力回天的疲惫，“老四……他确实沉得住气，也办得成事。”
“八哥！难道我们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胤?急躁地插嘴，“总得想点法子！”
“法子？”胤禩苦笑一下，放下茶杯，“如今还能有什么法子？硬碰硬，我们占不到便宜。散布流言？皇阿玛如今只怕更信老四的实干。” 他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幽深难测，“唯有……等。”
“等？”胤禟不解。
“等一个机会。等老四出错，等皇阿玛……改变心意。”胤禩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确定。他自己也清楚，这希望何其渺茫。
雍亲王府内，胤禛用罢晚膳，果然去偏房看了已经睡熟的弘历。小家伙睡得脸蛋红扑扑的，小手握成拳头放在耳边，憨态可掬。胤禛站在摇篮边，静静看了许久，伸出食指，极轻地碰了碰儿子柔嫩的脸颊。
心中的疲惫与朝堂的压力，似乎在这一刻被这小小的慰藉驱散了不少。
他回到与舒兰的正房，两人对坐饮茶。烛光摇曳，映着彼此沉静的面容。
“如今之势，已是箭在弦上。”胤禛忽然开口，声音低沉，“退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舒兰放下茶盏，握住他放在桌上的手，她的手温暖而坚定：“那就更进一步。爷，您已走了九十九步，这最后一步，无论如何，也要稳稳地迈过去。妾身会一直陪着您。”
胤禛反手将她的手紧紧包裹在掌心，用力握了握。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窗外，夜色深沉，北风呼啸。而权力的中心，那盏最亮的灯火，正清晰地映照出雍亲王府的轮廓。康熙的依赖，如同一条无形的绳索，已将胤禛与那至高无上的位置，越来越紧地联系在了一起。前路再无退路，唯有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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