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修远叫住了正准备离开的队委们,也特意招呼了陈静。
如今,陈静在屯里的地位很特殊。
她虽无任何正式职务,但医术好,心肠热,尤其是捣鼓出的那个手摇玉米脱粒机,大大减轻了妇女们的劳动强度,赢得了普遍的尊重和信任。
因此,唐修远邀请她参会,王铁山和其他几位小队长都没人觉得不妥。
大队部里,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劣质旱烟的辛辣味和男人们身上浓厚的汗味。
几条长板凳坐满了人,后来的人就只能靠墙蹲着或站着。
唐修远扫视了一圈在场的人,开门见山:“王会计,趁着队委们都在,你把咱们屯今年的家底,再给大家交个实底,算算细账,也让大伙儿心里都有个谱。”
会计王铁蛋小心翼翼地翻开那本边角卷曲的账本和粮食登记簿,慢条斯理地汇报。
“按咱们今年的收成,上交国家的征购粮、农业税,这是一大块,硬性任务,一粒不能少;留足全屯老少四百多口人一年到头的口粮、再扣掉集体的储备粮和明年的种子粮……这几项扣完,剩下的余粮,就算全按比统购价稍高的议价卖给粮站,满打满算,队里能进账的现金,大概在四千块钱左右。这,就是咱们全屯78户人家,忙活一整年全部现钱收入了。”
这话像一盆三九天的冰水,兜头浇下,让原本还有些烟火气的屋子瞬间凉了下来,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四千块!摊到每户头上才五十块钱出头,摊到每个人头上还不到十块钱!
三小队队长王大力是个急性子,忍不住嘟囔。
“四千块?买盐吃咸,买灯点亮倒是够了!可要是谁家想扯布添件新衣裳,或者有个头疼脑热要抓药,这钱够干啥的?塞牙缝都不够!”
他说着,重重地跺了跺脚,震起地上的尘土。
王铁蛋推了推眼镜,苦笑一下,补充道,语气带着深深的无奈。
“大力,还没算完呢。买化肥、农药、农具维修添置,这些公共开销都得从这四千块里出。七扣八扣,最后能分到社员手里的现钱,就更少了,能有个三四十块顶天了。要是年底结算,谁家劳力少、工分不够买口粮的,还得倒欠队里的……唉!”
他合上账本,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屋里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只剩下烟袋锅滋滋燃烧的响声和人们沉重如铅的喘息声。
昏暗的煤油灯苗跳动不定,映着一张张写满愁苦和迷茫的脸。
王铁山猛吸了一口早已熄灭的烟袋锅,重重吐出胸中的浊气,声音沙哑而疲惫。
“唉,光靠土里刨食,看来是真不行啊……这穷根,咋就这么难挖呢?”
唐修远环视了一圈神情凝重队委们,沉稳的声音打破了屋内令人窒息的沉默。
“王叔,各位队长、会计,”
他目光扫过每一张写满愁苦的脸。
“咱们不能光守着这几亩薄田,年年走老路,重复这吃不饱、穿不暖的穷日子!我唐修远既然来了王家屯,当了这个支部书记,就不能眼睁睁看着大伙儿一直受穷,让娃娃们面黄肌瘦!今天叫大家来,就是想聚在一起,抛开老框框,商量条能挣钱、能改善生活的新路!”
大队长王铁山抬起眼,黝黑的脸上皱纹更深了,带着一丝被点燃的期盼,哑着嗓子问。
“修远,可咱庄稼人,祖祖辈辈就是土里刨食,除了下死力气种地,还能有啥好门道?这穷山沟,要啥没啥。”
唐修远没有直接回答,反而微微一笑,抛出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
“王叔,各位,我先问问大家,上次我带来的那些雪梨,大伙儿尝了之后,觉得味道咋样?”
这话问得众人一愣,不明白为啥突然扯到梨子上去了。
角落里,外号“张铁牛”的壮实汉子挠着刺猬般的短发,瓮声瓮气地接话,带着点不好意思。
“那梨啥味道?俺……俺带回家全给俩小子分着吃了,梨是啥味儿……还真没尝着!”
他这话里带着朴实的父爱,引得众人想笑,可嘴角刚扯开,心里却是一酸,谁家不是紧着孩子先吃呢?
唐修远心里也很不是滋味,他提高声音,语气带着鼓舞。
“铁牛哥,下回梨下来,我保证让你吃个够!这就是咱们王家屯今后可能要走的新路!咱们屯周围,平整的好地不多,但山坡地、沟岔边的边角地有的是!这些地种庄稼产量低,不好伺弄,但种梨树正合适!我认识省农科所的专家,他们有个优质雪梨树苗的推广项目,能免费提供一批明年就能挂果的壮苗!我和陈静在知青点院里试种的那几棵,大家都看见了,种下后绿油油的,一棵都没蔫吧,长得旺着呢!”
“种梨树?”
王铁山一愣,下意识地追问,这也是所有在场干部心里的疑问。
“修远,这想法是新鲜。可树苗从哪儿来?种果树是技术活,咱屯都是摆弄庄稼的老把式,谁伺候过果树啊?长出来卖给谁?这梨子娇气,熟了就那几天,万一烂在手里,卖不出去,可不是闹着玩的!”
唐修远显然早有准备,不慌不忙,一条条解释。
“王叔,各位,听我细说。树苗刚才说了,农科所免费提供。技术问题,我可以请专家定期来指导,咱们也可以派几个脑子灵、手脚勤快的年轻人跟着学’!”
他拿起桌上的粗瓷碗喝了一口凉白开,继续道。
“至于最关键的销路问题,我来负责!以生产队的名义,我去跑县里、镇上的供销社。只要咱们的雪梨品质好,他们肯定欢迎!现在城里水果供应也紧张,好东西不愁卖!另外……”
他顿了顿,目光看向一直安静聆听的陈静,“让陈静同志给大家细算一笔经济账,更明白。”
陈静会意,接过话头,声音清晰而镇定,带着令人信服的力量。
“这种雪梨品种好,结果量大,管理跟上的话,一棵壮年树结五六十斤果很平常。咱们就算第一批能成功种活八百棵,每棵保守估计收五十斤,那就是四万斤梨!现在供销社里,品相好的国光苹果要卖到四毛多一斤。咱们的雪梨品质只会更好,就算咱们定价保守点,按每斤三毛钱算,四万斤梨,毛收入就是一万二千块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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