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瓦檐下的灰潮
晨雾还没褪尽时，青瓦镇的屋檐就开始淌水。不是那种酣畅的雨，是黏在瓦片上的露，顺着沟纹往下渗，在檐角聚成珠，坠下来，打在窗台上的青苔上，溅出细碎的绿。老麻就在这时睁开了眼，左眼的瞳仁里还沾着昨夜的月光，右眼已经映出了巷口的石板路——那里有早起的妇人倒的米糠，混着露水，散着潮湿的香。
它抖了抖翅膀，羽轴上的灰羽像被风吹动的细沙，簌簌落了几片在巢里。这巢筑在镇东头的老当铺屋檐下，用枯草和棉絮混着泥搭的，边缘还沾着去年冬天的冰碴子，硬得像块痂。巢里挤着五只雏鸟，绒毛黄得发暖，像团会动的绒线球，此刻正张着嫩黄的喙，“唧唧”地叫，嗓子眼儿里泛着粉红，像熟透的樱桃核。
“吵什么。”老麻低低地咕哝了一声，声音粗得像磨过砂纸。它是只雄麻雀，左翼的第三根飞羽断了半截，那是去年跟野猫搏斗时留下的疤，现在飞起来总有点晃，像片被虫蛀过的叶子。但这不影响它当爹——它扑棱棱飞出巢，翅膀带起的风掀动了雏鸟的绒毛，引得它们叫得更欢，像群饿疯了的小债主。
巷子里的米糠被几只早起的麻雀盯上了。是隔壁杂货铺屋檐下的一家子，领头的那只雌麻雀羽毛油亮，比老麻年轻不少，正用喙把最粗的糠粒扒拉到自己巢的方向。老麻落在旁边的石墩上，歪着头看，没急着上前。它知道，抢食得看时机，就像人赶集，得等挑担子的放下筐，才有漏可捡。
“老麻，来晚了啊。”雌麻雀抬头瞅了它一眼，喙里还叼着粒米，说话有点含混。她叫灰眉，因为眼尾有撮灰得发蓝的羽毛，在麻雀里算是标致的。去年冬天，老麻曾把找到的半块馒头分给她，那会儿她刚丧偶，巢里的三只雏鸟眼看就要饿死。
老麻没接话，只是突然冲过去，用翅膀猛地拍打地面。米糠被扬起的风卷起来，像阵黄雾，灰眉和她的孩子们慌了神，扑棱着翅膀躲。就在这时，老麻俯冲下去，精准地叼起三粒最大的米，转身就往当铺飞，翅膀的频率快得像个陀螺。等灰眉反应过来，它已经钻进了屋檐下的巢，把米塞进最能叫的那只雏鸟嘴里。
“出息了？学会使诈了？”灰眉追到巢边，气鼓鼓地骂，却没真往巢里冲。麻雀的规矩，不犯窝，就像人不闯卧室，再大的仇，也得在外面解决。老麻蹲在巢沿，慢条斯理地用喙梳理断了的飞羽，眼里的光有点得意：“能让娃吃饱，诈又咋了？”
雏鸟们吞下米，叫得更欢了，像在帮腔。老麻看着它们黄澄澄的绒毛，突然想起去年春天。那会儿它的伴侣还在，就是被那只野猫叼走的。那天也是这样的清晨，伴侣出去觅食，再也没回来，巢里的五只蛋刚要破壳，它守着蛋，听着外面野猫的嗥叫，翅膀抖得像片落叶。后来蛋孵出来了，四只没撑过三天，就剩这五只，个个瘦得像根柴。
“跟你爹一个德性，能吃。”灰眉不知什么时候消了气，叼着两粒米放在巢边，“拿着吧，看它们饿的。”老麻愣了一下，没动。灰眉用喙推了推米：“别想多了，欠你的馒头，这就还了。”说完，扑棱棱飞走了，翅膀带起的风里，有她身上特有的皂角味——杂货铺的老板娘总用皂角洗衣服，晾在院子里，灰眉的巢就在晾衣绳旁边。
老麻把米分给最瘦小的那只雏鸟。这只雏鸟孵出来时就比兄弟姐妹弱，绒毛稀拉拉的，像块没织好的布。老麻总多照顾它些，就像人疼老幺。它看着雏鸟费力地吞咽，突然觉得左翼的断羽不那么疼了。在这青瓦镇的屋檐下，麻雀的日子就像檐角的露水，看着脆弱，却总能找到往下坠的力气。
太阳升高了些，雾散了。镇口的包子铺冒起了白汽，带着肉香飘过来。老麻知道，这是一天里最好的时机——掌柜的会把蒸坏的包子皮扔到后门的泔水桶里，那里有油星，有面渣，比米糠顶饿。它叮嘱雏鸟们老实待着，自己则抖了抖翅膀，再次飞起来。这次，它没往巷子里去，而是径直朝着镇口的白汽飞去，左翼的断羽在风里微微颤动，像面小小的破旗。
屋檐下的巢里，五只雏鸟挤在一起，绒毛被阳光晒得暖烘烘的。最瘦小的那只突然打了个喷嚏，喷出的小水珠落在旁边的雏鸟身上，引得一阵叽叽喳喳的打闹。阳光穿过巢的缝隙，在它们身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金粉。它们还不知道，未来的日子里，会有猫爪的寒光，会有顽童的弹弓，会有冬天的饿肚子，但此刻，它们只知道张着喙，等爹带回带着肉香的包子皮，像等待一个永远不会落空的承诺。
老麻的身影在白汽里越来越小，像粒被风吹走的灰沙。青瓦镇的屋檐连成一片，像条灰色的河，而它，是河里最不起眼的一尾鱼，用断了的鳍，奋力游着，只为让巢里的那团暖黄，能多撑过一个黎明。这是瓦檐下的日子，粗粝，却带着活下去的热气，像那蒸坏的包子皮，看着难看，咬下去，满是实在的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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