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咣当!哗啦——” 一声刺耳的巨响,撕破了和尚窝堡深秋午后清冷的宁静。
紧接着是女人尖利的哭嚎和男人粗野的咒骂。“爹!娘!俺家的锅!俺家刚下锅的苞米碴子啊!”
一个穿着补丁摞补丁衣裳的年轻媳妇,连滚带爬地从自家那歪斜的土坯房里冲出来,脸上糊满了眼泪鼻涕混合着锅底灰,对着几个正把最后一口破铁锅往驴车上扔的汉子哭喊。
为首的汉子一脸横肉,天气虽然已是深秋了,还敞着怀,露出毛茸茸的胸膛,脖子上盘着泛着油光的辫子,腰里别着把锈迹斑斑的攮子,正是和尚窝堡有名的无赖兼滚刀肉——刘三癞子。
他斜楞着眼,一口黄板牙咬着半截草根,唾沫星子飞溅:“嚎丧呢?嚎丧呢!赵保长说了,朝廷要练新军,打洋人!咱下和尚窝堡,按户摊派‘忠勇捐’!你家这破锅,顶仨铜板儿!再嚎,把你男人也顶了壮丁去!”
他身后的几个二流子哄笑起来,七手八脚地把那口砸了个大窟窿的铁锅扔到驴车上,车上已经堆了些破铜烂铁、几口袋瘪瘪的粮食。
“三癞子!王八羔子草的,你他娘的积点德吧!” 隔壁院门“哐当”一声被踹开,冲出来个精瘦的老汉,手里抄着根烧火棍。
“朝廷?你说的哪个朝廷?‘忠勇捐’到的银子都他妈喂了耗子!保长?赵胖子他自个儿就是最大的耗子!你们这是明抢!”
刘三癞子三角眼一瞪,拔出腰间的攮子:“呦吼,老蔫巴!能耐了?上山打猎猎了狗熊花豹,吃了熊心豹子胆?平时蔫巴得三杠子打不出一个屁来,今天咋的?是活腻歪了?赵保长就是咱上下和尚窝堡的王法!你敢抗捐?弟兄们,把他家那口煮猪食的大锅也给我抬走!”
就在这鸡飞狗跳、哭骂连天的当口,一阵清脆而有节奏的马蹄声和车轱辘压在土路上的“咯吱”声,从村口那条尘土飞扬的土路尽头传来。
声音不疾不徐,带着一种与这混乱场面格格不入的沉稳。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正举着攮子要扑向老蔫巴的刘三癞子,都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了过去。
“驾——”只见一辆骡马大车,由三匹毛色油亮、膘肥体壮的大青骡子拉着,稳稳当当驶入村口。
大车后面,还跟着两匹驮着麻包、鞍辔齐整的健马。
赶车的“老板儿”老赵是个四十来岁的汉子,一脸风霜,有些松散的辫子也泛着花白,眼神却锐利,鞭子甩得又响又稳,在空中炸出清脆的鞭花——“啪!”。
马车轱辘碾过门前的碎石子,带起一阵呛人的尘土。
“吁——!” 老板儿一声吆喝,三匹大青骡子齐齐停步,纹丝不动。大车稳稳停在了一套四跨两进院的宽敞院门口。
院子是用粗大的原木和山石垒砌的围墙,比村里那些土坯房气派结实得多。门口拴马桩上,已经拴着几匹驮着货物的牲口,应该是刚到大车店,还没来得及卸货。
最扎眼的,是院门口那杆高高挑起的幌子——一块镶着藏蓝花边儿,天长日久、边角却磨出了毛边的白布,上面用浓墨写着斗大的字:“程记车马店”。
此时幌子下面,已然站着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
他一手拍了拍身上沾的草屑,一手扶着车辕,掀开苫布往里看了看。
这人就是程记大车店的掌柜程九爷,程万山。
三十上下的年纪,正是血气方刚,却已显出远超年龄的沉稳。羊皮袄敞着怀,一身半旧的靛蓝棉布褂子,浆洗得发白,许是出门的日子久了未能及时换洗,有些褶皱,袖子挽到小臂,露出筋肉虬结的胳膊。
一张国字脸,皮肤是常年风吹日晒的古铜色,浓眉下一双眼睛不大,却亮得慑人,一根又粗又长的辫子荡在脑后。
此刻程万山正看着苫布下的人的动静。
许是被苫布透进的光线晃了眼,尚和平翕动干涸的嘴唇,浑身僵硬冰冷,头痛欲裂,他努力的翻开眼皮,警觉地瞅了程万山一眼,意识游走在混沌的边缘。
程万山低头观察片刻,咧嘴憨笑,露出一口大白牙,略带欣慰地低声自语道:“尿性,看来死不了!”
程万山放下苫布,转身扫视着驴车和猎户老蔫巴一等人哭泣拉扯乱象,转而又瞥向刘三癞子一伙人,微微眯了下眼。
程万山惯性地抬起大掌搓动下巴,下巴上这些天疯长的青胡茬子,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程九爷转身招呼马车上下来的客商,没再看刘三癞子那边,仿佛那场闹剧不曾发生,不曾存在。
程万山脸上堆起生意人特有的、恰到好处的热络笑容,声如洪钟地招呼同行的几位风尘仆仆的客人,“几位老哥,快里边请!热炕头烧着,热茶水备着,大锅炖菜管够!柱子,剩子,卸车饮马,仔细着点!”
他这一嗓子,中气十足,瞬间把刘三癞子那边的哭闹声压下去不少。
程万山还未迈车马店院门,又拱手作揖,和立在东厢房的几位早到的客商打招呼:“老几位辛苦!路上太平?”
那几个入住的客商显然也是熟客,笑着跟程九爷寒暄:“托九爷的福,还算顺当!就是道上听说……奉天府不太平?”
程九爷哈哈一笑,手掌搓着下巴上的胡子茬:“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天塌不下来!但凡到了咱和尚窝堡的爷们儿,脊梁骨不能弯!甭管他什么捐啊税的,先进屋歇口气儿!”
这话,像是不经意,却又像带着钩子,直直地甩向了刘三癞子那边。
刘三癞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敢在老蔫巴面前耍横,可在程九爷面前,他那点无赖劲儿就有点不够看了。
谁不知道程家这大车店养着几个车技熟练的车老板,还有六七个能扛活又扛事儿的伙计,程九爷本人早年跟着他爷爷走南闯北,也是练过把式的。
更重要的是,程九爷似乎总能弄到点“稀罕物”,跟偶尔路过歇脚的那些看着就不好惹的“朋友”也能说上话,连赵保长对他,也得客气三分。
“程九爷回来了,您发财!”刘三癞子站在不远处,满脸横肉谄媚地笑,对着迎面走来的程九爷拱手作揖,大声喊道。
然而,程九爷只是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冷哼一声,转身帮着卸车去了。
刘三癞子讨了个没趣,心中不禁有些恼怒,却又敢怒不敢言,转身对着旁边的老蔫巴骂道:“老东西,算你走运!要不是九爷回来了,今天爷非得好好收拾你一顿不可!”
说着,他还示威性地扬了扬手中的攮子。
老蔫巴看着被刘三癞子手里的家伙什,似乎也没了刚才的“兔子急了”的拼命劲儿,再加上这一骂,不再还嘴,只是低着头,默默地站在那里。
刘三癞子见状,更加得意起来,他又对着老蔫巴啐了一口,然后转身对着那几个跟他一起的二流子喊道:“走啦!都别愣着了,赶紧把这破锅用驴车拉走!”
那几个二流子听到刘三癞子的吆喝声,这才回过神来。
他们纷纷应了一声,然后七手八脚地把那辆装满“捐”物的破驴车赶起来,跟在刘三癞子身后,一溜烟儿地走了。
喜欢和尚窝堡请大家收藏:(m.tcxiaoshuo.com)和尚窝堡天才小说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