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此一遭,程万山再看向尚和平的目光里,欣赏之余,更添了几分深沉的思量。这年轻人不仅机敏过人,骨子里透出的那股迥异于常人的气度,在这纷乱世道中,既是瑰宝,也是隐患。
那枚意外落入手中的骨哨,程万山心知肚明,它牵连的绝不仅仅是悍匪“滚地雷”,其背后隐约还有官差的影子,如同一粒微小的火种,坠入了积满干柴的荒原。
日子还得过,只是锅底更薄,人心更慌。
程记大车店的院墙,被程九爷带着伙计和村里几个汉子,又加高了二尺,用的都是山沟里撬来的大块青石,缝隙里浇了带着冰碴的泥浆,还嵌进去不少尖利的碎陶片。
那几块当“喜布”的破红毡子,似乎被“滚地雷”的蹄声卷起的尘土,蒙上了一层永远擦不掉的灰。被王喜莲扯下来,剪成了几十双鞋垫子,自己穿,也分给大院里的伙计们,垫在脚底,走路时总感觉硌得慌。
转眼进了腊月门。辽东的风像裹着冰碴子的小刀子,刮得人脸生疼。
大车店的生意越发冷清,南来北往的客商少了许多,偶尔有几个,也都是行色匆匆,脸上带着惊惶。
流言像寒风一样无孔不入:奉天府城那边,张团长跟南边的吴团长又掐起来了,队伍调动频繁;山里头的“绺子”、胡子(土匪)也趁乱下山,绑票勒索,闹得四邻八乡鸡犬不宁。
程记大车店内外,最先和尚和平打成一片的是伙计,然后是东家,现在甚至连院里的生灵都接纳了和尚:
自“智斗差役”与“巧得骨哨”后,程万山对尚和平的态度悄然转变。
最初的审视与疑虑,化为了真切的赏识与隐隐的倚重。他不再视尚和平仅为需要庇护的落难人,而是开始让他接触店里的一些事务,偶尔甚至会听听他对某件事的看法。
王喜莲对尚和平的印象亦是水涨船高。虽然她依旧风风火火,开口闭口“花和尚”,但塞给他的饼子明显厚实了,粥也稠了许多。
她时常念叨:“和尚,瞅你瘦得跟根麻杆儿似的,得多吃!哎,你这头发茬儿也冒出来了,瞅着倒精神,可啥时候能扎辫子啊?没辫子可不敢乱出门,官差专抓这个!”言语间透着一股家常的关切。
大儿子程守业(宝子)性子闷,干活踏实,话不多。他对尚和平存着一份朴素的感激,因他出的主意既帮老蔫巴解了围,也为家里省了开销。他佩服尚和平的“有本事”,会默默将最称手的斧头留给他,劈柴时也总在一旁稳稳扶住木墩。
二女儿程英,则毫不掩饰对这个“特别和尚”的好奇与崇拜。她觉得和尚哥懂得真多!被子叠得如刀切豆腐,刷马槽比谁都认真,还能三言两语逼退凶横的官差!
她总寻机凑到尚和平身边,问题一个接一个:“和尚哥,你们庙里平日都吃些啥?”“和尚哥,你咋啥都会哩?”
尚和平常被问得招架不住,只得含糊应对,有时被她缠得无奈,也会教她认几个简单的字——程万山没送孩子去学堂,因那里必须得学日语。只是这个时候都用繁体字,和尚会写的不多——惭愧。
三儿子程守家(福子)十一岁,正是人嫌狗厌的年纪,淘气精力旺。
他对那“豆腐块”被子着了迷,曾试图效仿,结果揉成一团糟,被王喜莲揪着耳朵好一顿训。
他也羡慕尚和平劈柴时那股利落劲,偷学比划,却差点砍了脚面。
他经常带着和尚一起亲近家里的两条黑狗,狼狗大黑异常聪明,坐站立滚的小把戏叫几次就会了,这让福子对和尚更是钦佩到骨子里。
四女儿程秀才(秀儿)才八岁,胆儿小,像个小尾巴总黏在母亲或姐姐身后。
她看尚和平的眼神起初怯生生的,直到尚和平用草茎给她编了只活灵活现的蚱蜢,她便宝贝似的攥在手心,瞧了又瞧。
偶尔听尚和平讲那“猴王闹天宫”的故事(自是经过大幅删改的),眼睛瞪得溜圆,闪着光。
那几匹拉车的大青骡,别个伙计靠近时常不耐烦地甩鬃喷响鼻,唯独尚和平添料饮水时,它们会用温顺的大脑袋蹭蹭他的肩膀。
那两条看家的“四眼”黑包金大狗,平日凶悍异常,尤其是刚下了崽的母狗黑妞儿,护崽心切,除了程万山,谁靠近窝棚都要龇牙低吼,却独独允许尚和平伸手抚摸那几只肉嘟嘟、嗷嗷待哺的小狗崽,仿佛嗅到了他身上某种沉静可靠的气息。
程万山将这一切细微变化尽收眼底。
这个来历成谜的和尚,犹如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他家、乃至整个下和尚窝堡,漾开了层层涟漪。
他带来的不仅是那些稀奇古怪的习惯和偶露的锋芒,更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生机与某种…令人心安的秩序感。
夜里,王喜莲就着油灯纳鞋底,一边对程万山絮叨:“当家的,你说这和尚…咱还真留对了?我看宝子、英子,连院里牲口都稀罕他。”
程万山叼着烟袋锅,吞吐着烟雾,眯眼望着窗外浓稠的夜色:“再看看…是龙是虫,总得淋过几场雨才见分晓。不过…这小子,肚里有货,不是个肯安分的主儿。”
“咋?你还怕他惹祸?”
“祸福难料啊…”程万山吐出一口烟,目光仿佛能穿透窗纸,望向漆黑无垠的远山,“这世道,太安分了,活不下去。太不安分…也活不长。分寸,最难拿捏。”
而他此刻并未察觉,尚和平正躺在西厢炕上,借着透窗的月光,反复摩挲着那枚骨质哨子。
军人的直觉在他血脉中低鸣,这小小物件,绝非凡品,或真如程万山所言,是一件能搅动风云的“道具”。
一个初步的计划轮廓,开始在他脑中勾勒——或许,真能利用不同绺子的土匪间的宿怨,行那借力打力、驱虎吞狼之计?
而这一切都需要契机,人算不如天算,契机很快就送上门儿来。
这天傍晚,天色阴沉得厉害,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极低,像是要下雪。
程九爷正蹲在牲口棚里,一边和和尚说话,一边亲自给那几匹宝贝大青骡子拌料豆子。
“九爷爱马,舍得把这么金贵的粮食给马吃。”尚和平真是发自内心的钦佩。
“别看牲口不说话,通着人性嘞,你对它好,它都知道。”程万山一边说一边拍拍大青骡子的脖子。
黄豆炒得喷香,拌着铡得细碎的干草。骡子们打着响鼻,吃得欢实。
王喜莲在灶房里剁酸菜,菜刀剁在厚实的柳木案板上,“咚、咚、咚”,声音单调又沉闷。
“爹!爹!” 大儿子程守业一阵风似的从院外跑进来,他刚和狗剩子去村口倒马粪回来,脸色有些发白,呼吸急促,“远远看着村…村口来了几个人!看着…看着不像善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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