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渐渐西斜,将清风观的影子拉得老长。庭院里的人群,如同退潮般,带着各种各样的表情和议论,开始三三两两地散去。
沈墨轩在弟子们的搀扶下,默然离场。他没再发表任何言论,甚至连惯常的告别礼仪都省略了,只是在上马车前,回头深深地望了一眼清风观的匾额,眼神复杂难明,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消失在车厢内。徐阁老等人虽然心有不甘,但见沈公如此,也只得铁青着脸,簇拥着马车离去。士子们议论纷纷,有的仍旧义愤填膺,痛斥书院“蛊惑人心”;有的则若有所思,低声讨论着今天看到的那些新奇玩意儿和那个老农的故事。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那些工匠和许多普通百姓。他们围着墨十七、赵琰、苏婉清三人,问题一个接一个,热情丝毫不减。
“小师傅,那个测屋梁斜长的法子,能画个图给俺不?”
“赵小哥,你那个星盘,真能看时辰?阴天咋办?”
“苏姑娘,你算账怎么那么快?有啥诀窍不?”
甚至有人拉着马代码,指着“蜃楼仪”的镜片问:“这玩意儿,能做成小的,给俺家小子看皮影戏不?”
马代码一边手忙脚乱地应付,一边心里嘀咕:好家伙,从光学原理直接跳到家庭影院,这需求跨越有点大啊!
孙悟空守着大门,看着鱼贯而出的人群,颇有些意犹未尽:“这就完啦?还没打过瘾呢!那几个老头走得倒快!”
林知理站在观星台上,望着渐渐空旷下来的庭院,心中并无多少胜利的喜悦,反而有种尘埃初定、但更大风暴正在酝酿的预感。她吩咐学生们收拾场地,自己则缓步走下高台。
周淳安博士还坐在那个角落里,面前摊开的纸张上墨迹淋漓。他见林知理走近,动作略显僵硬地收起纸笔,站起身,对着林知理,极其郑重地,拱手,深深一揖。
这一揖,没有言语,却胜过千言万语。代表着这位顽固的旧学堡垒,对另一种可能性的初步认可与……告别(他大概要回太学院继续当他的古董博士了)。
林知理还了一礼:“多谢周博士今日莅临。”
周淳安直起身,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化作一句干巴巴的:“后生可畏。然,前路多艰,好自为之。”说完,便带着他的小书童,脚步有些匆忙地离开了,仿佛怕自己再多留一刻,心中某些坚守了数十年的东西,会动摇得更厉害。
“山长!”苏婉清兴奋地跑过来,小脸因为激动而红扑扑的,“今天咱们是不是算赢了?我看好多人都信咱们了!”
墨十七也憨笑着点头,赵琰虽然还是怯生生的,但眼睛很亮。
林知理摸了摸苏婉清的头(这个动作让苏婉清一愣,随即鼻子有点发酸):“不算赢,只是……没输。”她看着这三个经历了巨大压力却迅速成长起来的学生,心中欣慰,“沈先生提出的问题,值得我们长久思考。但至少,我们证明了我们这条路,有人需要,也走得通。”
她正准备让大家先休息,吃顿像样的晚饭(今天忙得只啃了干粮),一个理藩院的小吏却气喘吁吁地从山下跑来,手里拿着一封密封的急件。
“林尚书!京城加急密报!”
林知理接过,拆开火漆。信是留在理藩院值守的官员写的,内容却让她眉头渐渐蹙起。
信中说,徐阁老回府后,闭门不出,但其府邸今夜灯火通明,数位保守派重臣及都察院御史秘密前往,密议至深夜方散。更有风声传出,他们准备联名上奏,以“公开讲论虽无结果,然书院收纳异类、宣扬异说,于礼法不合,于国体有损”为由,要求朝廷“严加管束”,甚至暗示应裁撤书院,至少……将“异类”驱离或监控起来。
“果然不会善罢甘休。”林知理将信递给凑过来的马代码。马代码一看,脸就垮了:“又来?有完没完!讲道理讲不过,就搞政治手段?”
“意料之中。”林知理语气平静,“思想之争,最终往往会演变为权力之争。不过……”
她话未说完,又一个意外来客,打破了观中短暂的松懈。
来者是个穿着普通百姓衣裳、但身姿挺拔、眼神锐利的中年汉子。他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观门口,对守门的孙悟空抱拳一礼(孙悟空鼻子嗅了嗅,嘀咕:“有股子血腥气和……铁锈味儿?”),然后径直走到林知理面前,从怀中掏出一块不起眼的铁牌和一份信函。
铁牌上刻着一个简单的“鹰”形标记,信函没有署名。
林知理接过,看完信,瞳孔微微一缩。
信的内容更短,却更惊心动魄:
【林山长钧鉴:】
《新算学基础》书中抛射诸法,于边军测距、操炮略有小补。然北虏异动,似得诡秘之术相助,行动飘忽,踪迹难寻。我军旧法勘测,屡屡失机。闻山长善格物测绘,门下亦有精于观测计算之才。事关边防,十万火急。若蒙不弃,盼遣一二得力人手,携新法北上襄助。信物为凭,至北境鹰扬卫大营,自有接应。阅后即焚。
北境!军情!
马代码凑过来瞄了一眼,差点叫出声,赶紧捂住嘴。三个学生也意识到了什么,紧张地看着林知理。
林知理沉吟片刻,对那汉子道:“陛下可知此事?”
汉子低声道:“陛下……默许。然,朝中阻力甚大,故用此非常之途。一切,需山长自行决断。”
林知理明白了。赵珩支持,但无法明着下旨,以免激化朝中矛盾。这是让她和书院,以“民间”或“个人”身份,秘密参与军务。风险极大,一旦泄露或被坐实“结交边将、干预军机”,就是灭顶之灾。但机会也极大——若真能帮上忙,便是书院最有力的“实绩”,也能真正接触到大珩朝最核心的国防需求,将“格物”之学推向更广阔的舞台。
她看向三个学生。墨十七眼中是跃跃欲试的兴奋(机械也许能帮上忙?),赵琰有些畏惧但更深的是一种对“实地观测”的渴望,苏婉清则紧抿着嘴唇,眼中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此事,需从长计议。”林知理对那汉子道,“请回复贵上,容我斟酌人选,三日内必有回音。”
汉子点头,再次抱拳,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暮色中。
林知理将那封密信就着旁边的灯烛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跳动的火苗映在她清澈的眸中。
公开讲论的风波看似暂歇,徐阁老的明枪与北境军情的暗箭,却已同时指向了这座刚刚站稳脚跟的书院。
“山长,咱们……要去北边吗?”墨十七忍不住问。
“北边很冷,还有仗打。”孙悟空插嘴,却一脸兴奋,“好玩!俺老孙好久没活动筋骨了!”
马代码则愁眉苦脸:“北境啊……听说冬天鼻涕都能冻成冰棍!我的仪器到了那边,低温环境下会不会失灵啊……”
林知理没有立刻回答。她走回观星台,夜色已经降临,繁星初现。赵琰不自觉地抬头望去,习惯性地开始辨识星辰方位。
“你们怕吗?”林知理忽然问。
三个学生互相看了看。
苏婉清率先开口:“怕……但更怕一辈子困在后宅,或者学了一堆没用的东西。”
墨十七挠头:“我想看看,我做的玩意儿,真上了战场,能不能顶用。”
赵琰小声但坚定:“北境的星空……一定和这里不一样。我想去记录。”
林知理看着他们,笑了。那笑容在星光下,格外温暖。
“先吃饭。”她走下观星台,“然后,把你们今天讲论的心得,遇到的问题,还有对北境之行的想法,都写下来。记住,”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每一个人:
“真正的‘格物’,从来不止在观星台和清风观。它在田间地头,在工匠坊里,也在……烽火边关。”
夜风拂过,带着远山的气息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来自北方的凛冽。
书院的第一场风暴看似过去,但所有人都知道,更广阔、更凶险的天地,才刚刚在脚下展开。
而此刻,遥远的北境,枯草在寒风中伏倒,一座孤寂的烽燧上,守夜的士卒紧了紧身上的皮袄,疑惑地望向漆黑如墨的草原深处——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以一种违背常理的方式移动,悄无声息,却又带着令人心悸的压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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