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明白了顾念安与无心那套“策反他充当双面间谍”的离奇计划后，程玄明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他垂着眼睫，浓密的阴影遮挡住眸中翻涌的惊涛骇浪与深切的忧虑。
半晌，他才重新抬起眼，目光扫过面前两人，声音低沉而严肃，带着不容置疑的凝重：
“念安哥，无心先生，我感谢你们的好意与……这份几乎算是盲目的信任。”
他顿了顿，语气愈发沉重，字字如铁：
“但恐怕，你们根本不清楚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何等恐怖的庞然大物！‘它’盘根错节，渗透之深远超你们最坏的想象。那不是凭借一腔热血、兄弟义气，或是……”他看了一眼满脸写着“没问题”的无心，“……或是某种过于乐观的‘信心’就能抗衡的存在。你们赢不了的，贸然对抗，只会将你们自己也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连一丝全身而退的生机都不会有。”
无心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扭头对顾念安说道：“你看，念安，我就知道他会是这套说辞。还好我们事先把他‘请’住了，不然按照上一回的经验，他肯定又会觉得‘这是为了我们好’，然后自己一个人偷偷跑掉，躲起来默默承担一切，直到事情无法挽回！”
程玄明：“……无心先生，我没有在开玩笑，这绝非儿戏。”
无心点了点头，收起了些许玩笑的神色，但眼神依旧清澈而坚定：“我知道你没开玩笑，玄明。‘它’确实是庞然大物，毕竟——” 他抬起手，指尖向上，轻轻指了指头顶那片无形的天空，语气带着一种洞悉秘密后的奇异平静，“我们要对付的，是‘这个’嘛。”
程玄明瞳孔骤缩，呼吸猛地一滞，几乎是下意识地压低声音：“！！！无心先生！这些……这些核心机密，是谁告诉你的？！” 组织的存在及其象征性的指代，是绝密中的绝密，连他也只是隐约知晓轮廓！
无心却忽然又换上了一副神秘兮兮的表情，身体前倾，凑近了些，压低声音，仿佛在分享什么了不得的天机：“玄明啊，我偷偷告诉你，其实……我会算卦，能掐会算，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载。这些都是我夜观天象、掐指一算，算出来的！”
程玄明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沉默了两秒，缓缓道：“……无心先生，你觉得这个理由，可信度有多少？”
一旁的顾念安也忍不住扶额，点头赞同：“确实。无心，别逗玄明了。” 他转向程玄明，神色是前所未有的认真，“玄明，我跟你说实话。无心……其实是从未来回来的。他经历过我们所将要经历的一切。”
程玄明：“…………”
他脸上的表情几乎凝固，内心疯狂呐喊：这比“能掐会算”更离谱了好吗？！念安哥你是不是也被无心先生带得开始说胡话了？
“是真的。” 顾念安无视了程玄明那一脸“你们是不是合伙耍我”的表情，语气沉静而笃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接着，他用一种平缓却极具穿透力的语调，开始向程玄明讲述那个“未来”——从雨夜决裂的误会与无法挽回的伤痛，到巴乃魔湖底的并肩作战与短暂却珍贵的和解，再到那幽深冰冷的山洞里，程玄明最终决绝的、以生命为代价的守护，以及最后，他自己的重伤垂危，和无心为彻底终结危机而选择的、近乎形神俱灭的牺牲……
程玄明从一开始的震惊、难以置信，到后来听到自己“未来”那注定走向死亡的结局时，眼中反而流露出一种奇异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果然如此”的了然，仿佛早已为自己规划过类似的终局。然而，当听到顾念安重伤濒死、无心最终选择湮灭的结局时，他的脸色彻底沉了下去，薄唇紧抿，眸中涌动着沉痛与难以接受的光芒。
这时，顾念安也轻轻蹲下身子，让自己的视线与靠在床头的程玄明平行，他直视着对方的眼睛，目光灼灼，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与全然的信任：
“所以，玄明，你看，躲避、顺从、甚至牺牲自己，并没有换来我们任何人的平安与长久。无心的特殊体质，就注定了即使我们什么都不做，试图隐入尘埃，风暴也终将找上门来。与其被动防御，等待命运那残酷的剧本一次次重演，不如主动出击，在无边的黑暗中为自己点燃一盏灯，撕开一道口子。”
他伸出手，轻轻放在程玄明被柔软布料垫着、却依旧象征束缚的手腕旁，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直击人心：
“所以，玄明，你愿意帮助我们吗？做我们藏在最深沉阴影里那双至关重要的眼睛，做我们钉入敌人心脏的……一颗自己人的钉子。”
程玄明看着顾念安眼中那毫不退缩、仿佛能灼穿黑暗的光芒，又看向一旁虽然总是带着笑、此刻眼神却同样坚定如磐石的无心。长久以来压抑在心底的忠诚、愧疚、身不由己的挣扎，以及那份对“正常”生活、对真挚情谊的微弱渴望，在这一刻，被一种更强大的、名为“守护”与“反抗”的信念彻底击碎、重塑。
他闭了闭眼，喉结微微滚动，再睁开时，眼底所有的犹豫、挣扎与沉重的负担都已褪去，只剩下磐石般的坚定与破釜沉舟的锐利。
“我愿意。”
清晰而有力的三个字，在安静的房间里响起，掷地有声。
“上一世，我的退缩和所谓的‘听话’，并没有护住你们平安。那么这一世……”他嘴角勾起一抹近乎锐利、带着血性的弧度，眼中燃起一簇火光，“我们就干脆，放手一搏，搏它个天翻地覆！”
“好样的！玄明！” 无心兴奋地一拍手，立刻跳起来，手忙脚乱地去解那束缚着程玄明的锁链，动作急切却小心，“我这就给你松绑！然后我们继续去吃你做的菜！刚才光顾着‘谈正事’，气氛那么紧张，都没好好品尝你的手艺呢！”
程玄明看着无心那欢快得几乎要冒泡的样子，以及顾念安眼中如释重负的暖意与深藏的激动，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眼底却也不自觉地，染上了一丝真实的、久违的轻松笑意：“……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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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顿对程玄明而言几经波折、惊心动魄的晚饭，终于在一种微妙而崭新的、充满希望的氛围中结束。窗外，已是夜露微凉、万籁俱寂的后半夜。
程玄明婉拒了顾念安和无心的再三挽留，坚持要回自己的住所，理由充分且理智：“我今天在顾宅停留的时间已经足够久了，再留宿下去，恐怕会引起一些不必要的关注和怀疑。我现在身份敏感，谨慎为上。”
顾念安理解地点点头，不再强留，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叮嘱：“路上务必小心，保持警惕。”
“好的，念安哥。” 程玄明应道，随即，他提出了一个让顾念安和无心都有些意外的请求，“可以让无心先生……送送我吗？就送到路口。”
顾念安与无心对视了一眼，均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讶异，但无心很快便爽快答应：“好呀！正好走走，吹吹风，消消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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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并肩走在顾宅外清冷寂静的小路上，月光如水银泻地，将他们的影子拉得悠长，交织在一起。初秋的夜风带着凉意，拂过面颊，格外醒神。
沉默地走了一段距离，远离了宅邸的灯光后，无心放缓脚步，轻声开口，声音在静夜中显得格外清晰：“玄明，特意叫我出来，是有什么话……想单独对我说吗？”
程玄明的脚步并未停下，仿佛早就料到无心会有此一问。他目视着前方被月光照得泛起微光的青石板路，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一字不落地传入无心耳中：
“无心先生，不是你的错。”
无心微微一怔，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有些没反应过来：“……什么？”
程玄明停下脚步，转过身，在皎洁澄澈的月光下，认真地看向无心那双总是盛着温和、偶尔掠过忧郁阴影的眼睛。
“我听了念安哥给我讲的……那个‘我’在巴乃最终的选择之后，就猜到了。” 他的声音平稳而笃定，带着一种洞悉同类的悲悯与理解，“当时在巴乃，那个‘我’最终决定背叛组织，转身帮助你们的时候，其中……他就已经没打算活着走出巴乃了。”
无心瞳孔微缩，静静地、深深地看着他，夜风吹动他额前的白发。
“若不是念安哥他们意外被困在湖底，情况危急，急需救援，他可能都不会主动去找你帮忙，而是会选择……自己找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静静地结束一切。用那种方式，彻底斩断与组织的联系，也……彻底解脱。” 程玄明的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却掩不住底下深藏的痛楚，“死亡，是他自己的选择。是他为自己规划的，在当时看来，对所有人‘最好’的结局。所以，无心先生，”
他加重了语气，目光如月光般清亮透彻，
“不要为此自责。那不是你的错，也并非因你而起。甚至……恰恰相反。”
他望着无心，目光清澈而真诚，仿佛要透过这双眼睛，抚平另一个时空留下的伤痕：
“我相信，他一定……很感谢你。感谢你让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能够与念安哥冰释前嫌，能够以‘程玄明’这个真实的身份，而非一个冰冷的代号或任人摆布的棋子，堂堂正正地……为自己在乎的人、为自己的信念战斗一次，然后落幕。”
“那对他来说，或许是最好的归宿。”
无心站在原地，夜风更疾了些，吹动他额前细碎的发丝，也仿佛吹动了某些尘封已久的心绪。他从最初的怔愣中缓缓回过神，月光下，他眼底那层不易察觉的、因往事而沉积的阴霾与淡淡的自责，仿佛被这番话轻柔而坚定地吹散了，涤荡一空。
他释然地、轻轻地笑了，那笑容如同破开厚重云层的皎洁月光，温暖，明亮，直达眼底。
“谢谢你，玄明。”他声音很轻，却蕴含着巨大的重量，“谢谢你这番话。” 谢谢你，解开了我心中……关于你的最后一个结。
程玄明看着眼前这个仿佛卸下了一层无形重担、整个人气质都骤然松快明亮起来的无心，也露出了一个真心而轻松的、甚至带着点欣慰的笑容。那笑容里，有理解，有释怀，也有对未来的期许。
他上前一步，动作自然而克制，温柔又不显越矩地，轻轻拥抱了一下无心。这是一个战友之间、兄弟之间的拥抱，扎实而短暂。
“无心先生，” 他在无心耳边，用仅有两人能听到的、如同夜风絮语般的极轻气音说道，带着一种交付秘密的郑重，“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想，等你回到‘那边’之后，这个信息……或许会对你们有所帮助。”
无心面露疑惑，正要开口询问，程玄明接下来的轻语，却如同惊雷，在他耳边轰然炸响，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我本姓……汪。”
随后，程玄明轻轻放开了瞬间僵住、仿佛被这道惊雷劈中、思维都为之冻结的无心，后退一步，对他露出一个意味复杂却又无比坦然的微笑——那笑容里有解脱，有决意，也有一丝将命运筹码全部推上赌桌的凛然。
然后，他不再多言，转身，步履稳健地朝着远处那若隐若现的、昏黄温暖的路灯光晕走去。月光将他的背影拉得很长，那身影逐渐融入沉沉的夜色，最终消失不见。
只留下无心一人，独自伫立在清冷如水的月光下，夜风卷着落叶从他脚边掠过。他脑海中反复回荡着那石破天惊、足以颠覆许多认知的四个字，心潮翻涌，久久无法回神。
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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