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穹之下,那座由祁诀心火所铸的巨城,如同一尊远古神只的怒火化身,每一寸城墙都流淌着足以焚尽万物的炽热。
影无归的话音未落,他身后那六名最后的灯使便已化作六道凄厉的流光,决绝地撞向了那片无边无际的火墙!
他们是终灯最后的护卫,亦是影无归最忠诚的狂信徒。
“轰——轰——轰——”
一连串沉闷如巨锤擂鼓的爆鸣响彻云霄。
那不是血肉之躯的碰撞,而是魂体与法则的湮灭。
六盏陪伴他们千年的魂灯,在接触火墙的瞬间,灯焰便如同被狂风吹灭的烛火,骤然崩碎成漫天光屑。
紧接着,他们的魂体,就在那毁灭性的高温中被瞬间蒸发,连一声惨叫都未能发出,便彻底归于虚无。
天地间,只剩下影无归一人,孤零零地悬于高空。
他手中那盏名为“终灯”的古朴灯笼,此刻正散发着幽暗而邪异的紫光,灯体之内,无数扭曲的面孔在挣扎、嘶吼,仿佛囚禁着一个浓缩的地狱。
这些,都曾是祁诀亲手超度的亡魂。
他们曾在祁诀的引渡下,放下执念,走向轮回。
可现在,他们却被影无归用秘法从轮回的间隙中重新拽出,炼化成了终灯的燃料,再度堕入了无尽的怨念之中。
影无归高举终灯,声音嘶哑而癫狂,像是夜枭的啼哭,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骨的怨毒与嘲弄:“祁诀!你看清楚!这就是你所谓的救赎!你救走的每一个人,最后还是成了嗜血的恶鬼!你的慈悲,不过是一场自欺欺人的笑话,一场被延迟的屠杀!”
火焰巨城的心脏地带,祁诀静静伫立。
他身上,赤金色的火纹如呼吸般明暗交替,仿佛一件由火焰编织而成的神甲。
面对影无归的诛心之言,他的声音却平静得可怕,宛如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不起半点波澜。
“我知道他们会再堕。”
他缓缓抬眼,目光穿透熊熊燃烧的空气,直视着灯中那些痛苦的魂灵,眼神中没有厌恶,只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悲悯。
“但我救的,从来不是一个永恒不变的结果——而是他们放下屠刀,选择安宁的那一刻。是那一刻的‘愿’。”
就在这时,城外最高的钟楼之顶,沈微的身影如鬼魅般攀上。
她一直紧盯着那盏诡异的终灯,试图找出它的破绽。
忽然,她的瞳孔猛地收缩成了针尖大小!
不对!
那终灯灯焰的跳动,并非毫无规律。
那忽明忽暗的频率,那每一次闪烁间逸散出的怨力波动……她见过!
在“誓渊碑”崩塌碎裂的那一刻,她曾感受过一模一样的频率!
一个石破天惊的念头,如闪电般劈开了她脑中的迷雾!
“终灯不是武器——”她失声喃喃,随即恍然大悟,“它是‘愿契’的逆向铸造品!它不是在履行誓言,而是在吞噬、炼化那些‘未能完成的誓言’,将祈愿者死后的不甘与遗憾,全部炼成了最恶毒的怨火!”
想通了这一点,她再也顾不得隐藏身形,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城心的祁诀高声嘶喊:“祁诀!它的核心是‘未竟之誓’,所以它最怕的,是更宏大、更坚定的‘重誓’——用你的【愿契】再立一次誓!但这一次,不是为你自己,而是为你超度过的每一个亡魂立誓!”
城心之中,祁诀的身躯猛然一震!
沈微的话,如同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心中最后一道枷锁。
他眼中的琉璃心火,在这一刻剧烈地燃烧、沸腾!
原来如此……影无归,你以为你掌控了他们的怨,却不知,‘愿’与‘怨’,本就是一体两面!
他缓缓闭上了双眼。
下一秒,【愿契】发动!
这一次,他唤醒的不是力量,而是记忆。
过往百年,他所引渡的每一个灵魂,每一个画面,都在他的神魂深处,以前所未有的清晰度,逐一重现。
他看到了那个不堪欺凌,从高楼跃下的少年,在魂体消散前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谢谢你,让我知道这世上还有人愿意听我说话”。
他看到了那位客死他乡、执念不散的老妇人,在被他送归故里、见到亲人魂魄后,流下的那滴解脱的泪……
一幕幕,一桩桩,皆是他心火的薪柴,是他道途的基石。
祁诀猛然睁开双眼,眼底的火焰已不再是赤金,而是一种包容万象的纯粹光芒。
他仰天,用尽神魂之力,发出了一声响彻天地的宏大誓言:
“我祁诀,在此立誓!愿守此心火百年、千年,直至轮回尽头!凡我所渡之魂,若有再堕深渊,我必亲自引路,助其归真!此誓,天地共鉴,心火为证!”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胸口那团琉璃心火,轰然暴涨!
不再是守护自身的火焰,而是化作了千万条贯彻宏愿的规则之链!
这千百条璀璨夺目的火链,如神罚之矛,撕裂长空,带着无可匹敌的意志,直刺向高天之上的终灯!
“你疯了!”影无归脸上的狂笑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极致的惊骇与不解,“这是你的根本心火!用它来立这种无边无际的宏愿,它会烧光你的一切,连你的存在都会被一同献祭掉!”
然而,已经晚了。
火链没有丝毫停滞,以一种近乎温柔的姿态,穿透了终灯坚硬的外壳,却没有伤及其分毫。
它们的目标,是灯内那些被囚禁的亡魂!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些原本在怨火中痛苦嘶吼的亡魂,在被火链触及的刹那,竟齐齐安静了下来。
他们扭曲的面容开始舒展,空洞的眼眶中,仿佛重新燃起了名为“希望”的光。
他们似乎记起了自己被超度时,那一刻的安宁与解脱。
祁诀的誓言,跨越了生死与轮回,重新连接上了他们最初的那个“愿”。
“不……不可能……”影无归踉跄后退,眼睁睁地看着灯中的怨火如潮水般褪去。
一个又一个的亡魂,在火链的光芒中对着祁诀的方向,深深一拜,随即化作了最纯净的光点,心满意足地消散于天地之间,这一次,是真正的归于安宁。
咔嚓——
随着最后一个亡魂的解脱,终灯发出一声哀鸣,灯体上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最终在空中彻底碎裂,化为齑粉。
影无归的魂体也随之变得透明。
他怔怔地望着下方那个以一人之力,对抗了整个世界污秽的男人,用几不可闻的声音低语:“我们以为……只有彻底的毁灭,才是最终的自由……可你……你却让他们……自己选择了安宁。”
他抬起头,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祁诀,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嫉妒,有释然,也有一丝怜悯。
“你赢了……可是从此以后,你也不再是人了。”
言罢,他的魂体如同被风吹散的沙画,彻底魂飞魄散。
战斗,结束了。
天空中那座宏伟的火焰巨城,失去了心火的支撑,开始缓缓地、无声地向着下方的大地沉降。
它的光芒不再炽烈,而是变得温润而厚重,仿佛要与这片承载了太多苦难的地脉融为一体,化作一道无形的永恒结界。
城心,祁诀再也支撑不住,单膝跪倒在地。
他全身的火纹不再闪耀,而是如最滚烫的烙印般,深深地陷入了他的皮肉之中,带来阵阵钻心的剧痛。
更可怕的是,他的胸口处,一片空荡荡的冰冷——那颗燃烧了百年的归真心火,已经随着那宏大的誓言,彻底融入了这片大地,再也无法收回。
寂静中,一道威严的身影悄然降临。
他身着玄色官袍,面容模糊,正是此地的镇场判官。
他看着半跪在地的祁诀,沉默了许久,从袖中取出一枚刻着“代行”二字的古朴官印,递了过去。
“你已超越此界引魂使之限,当受此印,代行幽冥权柄。”
祁诀却连头都未抬,只是缓缓抬起一只手,轻轻推开了那枚代表着无上权力的官印。
他的声音沙哑而疲惫:“我不需要你们的名号。”
判官手持官印,悬在空中,良久,终是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将印缓缓收入袖中。
在他身后,另一位始终沉默不语、身着黑衣的引魂使,悄无声息地凑近祁诀,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低语道:
“城心已成……是时候去见‘源头’了。”
祁诀的目光,终于从地面抬起,望向了前方不远处,那扇代表着此地终点的第十二扇门。
就在此时,一道清脆而又无比熟悉的声音,竟从那紧闭的门缝中,悠悠传来。
“哥哥,这一次……换我等你。”
话音刚落,一阵微风吹过,一片不知从何而来的白色纸花,打着旋儿,轻盈地飘入了那道门隙之中。
紧接着,门后,传来了一声清脆的、锁链断裂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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