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沉那句关于药油的冰冷提醒，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程微意心间漾开圈圈涟漪。训练结束后，身体的疲惫和左肩清晰的酸痛感如潮水般涌来，让她几乎挪不动步子。同组的林薇看出她的勉强，搀了她一把，低声问：“要不要去医务室看看？”
程微意摇了摇头，扯出一个无碍的笑容：“没事，老毛病，休息一下就好。”她脑海里回响着陆沉的话——“用活血药油揉开”。那不是建议，更像是一道洞察她身体状况后，下达的指令。
食堂里灯火通明，疲惫的队员们埋头吃饭，气氛沉默而压抑。程微意没什么胃口，草草吃了几口，左肩的酸痛便让她拿筷子的动作都有些变形。她强迫自己又喝下半碗汤，便起身离开了食堂。
夜色已然浓重，基地的路灯在夜雾中晕开一团团昏黄的光晕。初夏的夜风带着一丝凉意，吹拂在她被汗水浸透又干涸的作训服上，激起一阵寒颤。她下意识地用右手按住左肩，那酸胀痛楚的感觉仿佛嵌入了骨头缝里。
回到宿舍，林薇还没回来。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她略显粗重的呼吸声。她走到床边坐下，看着床头柜上那瓶基地配发的、味道浓烈刺鼻的活血药油，犯了难。
右手拧开瓶盖还好，但要反手去揉搓自己左肩后方那片最僵硬的肌肉群……难度极大，而且根本使不上力。她尝试了几下，不仅没能缓解疼痛，反而因为别扭的姿势牵拉到了更多肌纤维，痛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难道真要去找医务室？想到吴医生可能再次强调的“避免高强度训练”，甚至可能惊动哥哥那边，她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或者……找林薇帮忙？但这个时间点，大家都很累，她实在开不了这个口。
一种无助的烦躁感涌上心头。她觉得自己像个脆弱的瓷娃娃，连最基本的自我恢复都做不到。这种无力感，比训练中的艰辛更让她感到挫败。
就在她盯着那瓶药油，几乎要跟它较上劲的时候，房门被轻轻敲响了。
程微意一愣，这个时间点，会是谁？林薇有钥匙，其他队员也不会无故串门。
“请进。”她收敛情绪，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
门被推开，一个挺拔冷峻的身影站在门口，挡住了走廊大半的光线。是陆沉。
他依旧穿着常服，似乎刚从某个会议或岗位上下来，身上带着夜露的微凉气息。他的目光在房间里扫过，最后落在程微意还没来得及收起的药油瓶，以及她脸上那一闪而过的、未来得及完全掩饰的痛楚和烦躁上。
程微意的心脏猛地一跳，下意识地站了起来：“陆教官？”
陆沉没有走进来，只是站在门口，声音平淡无波：“药油用了？”
“……正在准备。”程微意有些窘迫，手指不自觉地蜷缩了一下。她不想在他面前暴露自己的窘境。
陆沉的视线在她微微僵硬的左肩轮廓上停留了一瞬，那双深邃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线下，看不出什么情绪。他沉默了几秒，就在程微意以为他会像往常一样，丢下一句冷硬的命令便转身离开时，他却做了一个出乎她意料的动作。
他迈步，走进了房间，并反手轻轻关上了房门。
“咔哒”一声轻响，隔绝了外面的世界。宿舍里的空间因为他的存在而瞬间显得逼仄起来。男人身上特有的、混合着淡淡皂角清香和一丝凛冽气息的味道，悄然弥漫在空气中。
程微意几乎能听到自己骤然加速的心跳声。她看着陆沉一步步走近，在他强大的气场压迫下，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后背抵住了冰冷的墙壁。
“教……教官？”
陆沉在她面前站定，目光垂落，看着她因为紧张而微微颤动的睫毛和抿紧的唇线。他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后背自己揉不到，逞强的后果是影响后续训练。”
他说着，向她伸出了手。那双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指腹和虎口处覆盖着长期握枪训练留下的薄茧。
程微意的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他……是什么意思？难道他要……
“转过去。”陆沉命令道，语气没有任何暧昧，纯粹是教官对待学员的公事公办，但那内容却足以让程微意脸颊发烫。
“教官，这不合适……”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让陆沉，这个冰冷严苛、让她又怕又……忍不住探究的男人，亲手给她揉药油？这远远超出了教官与学员的正常界限。
陆沉的手悬在半空，没有收回，也没有更进一步。他的眼神平静地看着她，那目光仿佛能穿透她所有的抗拒和羞赧，直抵她左肩真实的痛苦和需求。
“在‘利刃’，恢复也是训练的一部分。不必要的矜持和顾虑，是弱点。”他的话语像冰冷的刀锋，精准地剖开了她试图维护的屏障，“还是说，你宁愿明天因为肩伤无法完成战术动作，被记录在案，甚至……惊动你哥哥？”
最后那句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程微意最敏感的神经。她猛地抬头，对上陆沉那双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睛。他知道？他知道哥哥给她施加的压力？还是只是一种基于对她背景了解的推测？
无论是哪种，她都别无选择。她不能因为这点“不必要的矜持”而影响训练，更不能给哥哥任何介入的借口。
一种混杂着屈辱、无奈和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隐秘悸动的情绪，在她心头翻滚。她咬了咬下唇，几乎将嘴唇咬出血来，最终，慢慢地、极其艰难地，转过了身，将背后暴露在他面前。
她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她的后颈和肩背上，那目光如有实质，让她裸露在空气中的皮肤泛起细小的颗粒。她紧紧闭上了眼睛，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像一张拉满的弓。
预期的接触并没有立刻到来。她听到他拿起床头那瓶药油的声音，听到瓶盖被拧开的轻微响动，然后，一股浓烈刺鼻的药油气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接着，一双温热而粗糙的手，带着恰到好处的药油，贴上了她左肩后方那片僵硬酸痛的肌肉。
“嗯……”猝不及防的接触和那精准按压带来的强烈酸胀感，让程微意控制不住地发出一声极轻的闷哼。她立刻死死咬住牙关，将后续的声音全部堵了回去。
陆沉的手法异常专业而有力。他的拇指和指腹精准地找到那些紧绷的筋结和乳酸堆积的痛点，先是用力按压，然后开始一圈圈地揉搓、推拿。那力道沉厚而稳定，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穿透力，仿佛要直接将那深层的滞涩和痛楚揉散开来。
起初是尖锐的酸胀痛，痛得程微意额头瞬间沁出冷汗，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她必须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让自己不躲闪、不瘫软下去。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带来另一种清晰的痛感，用以分散注意力。
但渐渐地，在那持续而富有技巧的揉按下，尖锐的痛楚开始转化为一种酸麻，僵硬的肌肉仿佛冰雪遇暖，开始一点点松弛、软化。那温热的手掌和带着薄茧的指腹，每一次按压、每一次推揉，都像带着微弱的电流，穿透皮肤，直抵深处，搅动着她紧绷的神经和……某些从未被触及的心弦。
房间里异常安静，只有两人轻浅不一的呼吸声，以及药油揉开时细微的摩擦声。程微意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掌心的温度，那温度透过薄薄的作训服面料，熨帖在她微凉的皮肤上，越来越烫。她甚至能感觉到他呼吸时带起的微弱气流，拂过她耳后的发丝。
这种超越安全距离的亲密接触，这种在寂静夜晚、密闭空间里发生的、由最冰冷的人施加的、带着痛楚却又奇异地带来舒缓的触碰，构成了一种极其矛盾而危险的暧昧。
她的感官被无限放大。他指尖每一次用力时，她都能感觉到他小臂肌肉的微微绷紧；他偶尔调整姿势时，衣料摩擦发出轻微的窸窣声；甚至他平稳的、几乎听不到的呼吸频率，都像某种节奏，敲打在她的鼓膜上。
羞赧、紧张、痛楚、舒缓……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她心乱如麻。她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只觉得左肩那片区域的灼热感越来越强烈，仿佛被他手掌接触过的每一寸皮肤都在燃烧。
“另一侧。”陆沉的声音突然在极近的距离响起，低沉而略带一丝沙哑，打破了这令人心慌的寂静。
程微意猛地回过神，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放松了紧绷的身体，甚至……有些适应了这种亲密的接触。她依言微微侧身，将右肩也暴露在他的手下。
相比于左肩的严重，右肩只是有些疲劳性酸痛。陆沉的手法依旧专业，力道却似乎柔和了一些。那带着药油的、温热粗糙的手掌在她肩胛骨附近揉按时，程微意感觉到一种难以言喻的颤栗从脊椎尾端升起，迅速蔓延至全身。
她不敢睁眼，不敢动弹，只能像个提线木偶般，任由他摆布。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闪过白天的画面——他在黑暗中引领的身影，他拧开水壶递过来的手，他此刻沉默却专注的揉按……
这个男人，明明冰冷得像一块拒绝融化的寒冰，为什么他偶尔流露出的、哪怕只是基于职责的“关照”，会带着如此强大的、令人心悸的穿透力？
终于，陆沉停下了动作。他收回手，取过旁边的毛巾，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上残留的药油。那浓烈的气味依旧弥漫在空气中，缠绕在两人之间。
程微意缓缓转过身，低着头，不敢看他，脸颊滚烫，连耳根都染上了绯色。左肩处传来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感，虽然依旧有些酸软，但那沉重的滞涩和尖锐的痛楚确实消散了大半。
“……谢谢教官。”她的声音低若蚊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陆沉将毛巾放回原位，目光落在她低垂的、泛红的耳廓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
“明早训练前，自己再揉一次。”他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冷硬，仿佛刚才那长达十余分钟的、亲密如同逾越界碑的接触从未发生过。“如果无法完成，报告。”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拉开房门，身影很快消失在走廊的黑暗中，如同他来时一样突兀。
房门轻轻合上，隔绝了他留下的气息和那令人心慌的压迫感。
程微意却依旧靠着墙壁，久久没有动弹。左肩残留着他掌心的温热和药油的灼烫感，清晰地提醒着刚才发生的一切不是幻觉。那感觉如此鲜明，甚至盖过了肌肉放松后的舒适。
她抬起微微颤抖的右手，轻轻抚上左肩被他反复揉按过的地方，那里的皮肤似乎还残留着他指腹的力度和薄茧的粗糙触感。
月色透过窗户，在水泥地上投下清冷的光斑。房间里，药油的气味、她加速未平的心跳、以及那份冰层之下悄然涌动的、陌生而悸动的暖流，交织成一幅复杂难言的画面。
界的碑，似乎就在今夜，被那双手，无声地挪动了一寸。前路依旧未知，寒冰依旧覆盖，但冰层下的微光，却仿佛因为这一寸的挪动，而变得更加清晰，也更加……令人心慌意乱。
程微意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无论是对陆沉，还是对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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