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之滨，咸湿的空气裹挟着朝露的清新，涌入荀纬的鼻腔。他是在一阵稚嫩的惊呼与杂乱的脚步声中恢复意识的。眼皮沉重如铁，勉力睁开一道缝隙，刺目的天光让他瞬间眯起了眼。适应了好一会儿，模糊的视野才渐渐清晰。映入眼帘的，是粗糙的茅草屋顶，以及一张凑得极近、带着好奇与怯生生表情的、脏兮兮的小脸。
“阿爷！阿爷！他醒了！怪人醒了！”孩童见他睁眼，如同受惊的兔子般跳开，用带着浓重口音的土话朝着屋外大喊。
怪人？荀纬试图移动身体，却引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仿佛每一寸骨骼、每一条经脉都曾被碾碎后勉强拼接。他闷哼一声，冷汗瞬间浸湿了单薄的粗布衣衫。这是哪里？他最后的记忆，是归墟核心那湮灭一切的光，是北冥公不甘的咆哮，是紫鸢化作流光没入“九幽引”的决绝，是自身魂血燃烧殆尽的虚无……还有，那道温和的、仿佛来自亘古的叹息……
“你醒了。”一个平静中带着难以掩饰疲惫的声音在门口响起。荀纬艰难地转动僵硬的脖颈，看见一道熟悉的、略显清瘦的身影逆光而立，月白的道袍洗得发白，边角处甚至有了磨损，但那份渊渟岳峙的气度，却比以往更添几分沉淀后的沧桑。是诸葛亮。
“先……生……”荀纬开口，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锣，喉咙火辣辣地痛。
诸葛亮快步走近，伸手搭上他的腕脉，指尖传来温润平和的真气，如涓涓细流，滋养着他干涸破裂的经脉。“别说话，你伤势极重，魂魄受损，能活下来，已是奇迹。”诸葛亮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如释重负，“这里是会稽郡的一处渔村，老丈半月前在海边发现了你。”
半月？自己竟昏迷了如此之久？荀纬心中巨震，急切地想询问归墟之后的事情，想问紫鸢，想问公输先生，想问那场决战的结果，想问天下局势……可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所有的思绪。
诸葛亮扶他慢慢坐起，喂他喝下几口温水，才缓缓道：“归墟一战，你以身为祭，引动龙脉，重塑因果，封印了北冥公部分意志，崩溃了幽冥通道……我们，成功了。”
成功了？简单的三个字，却重若千钧。荀纬怔怔地看着诸葛亮，试图从他眼中找到更多信息。成功的代价是什么？
诸葛亮读懂了他的眼神，沉默片刻，方道：“公输先生……力竭而逝，葬于海外孤岛。乘风舟尽毁。亮凭借最后一点元气，借水遁之法，才将你带至此地。”他顿了顿，声音更低沉了几分，“紫鸢姑娘……月华护主，英灵不昧，已随因果重入轮回。清微师叔……残念燃尽，功德圆满。”
一个个名字，如同重锤，敲在荀纬心上。虽然早有预感，但亲耳证实，依旧痛彻心扉。他闭上眼，泪水无声滑落。船舱共饮，巫山并肩，流波血战，归墟永诀……一幕幕在脑中飞旋，最终定格在那抹决绝的月华剑光上。
“至于天下……”诸葛亮走到窗边，望着窗外忙碌的渔民和平静的海面，“幽冥海眼因归墟核心被封印，失去了主导，肆虐之势已缓。虽未彻底平息，阴魂鬼物依旧偶有出没，但已非灭世之劫。曹孟德借镇压妖邪之名，已基本平定北方，声望如日中天；刘玄德据有荆益，民心所向；孙仲谋坐断东南，虎视眈眈。三分之势渐成，新的乱世……已然开启。”
新的乱世？荀纬愕然。他们拼上性命阻止了幽冥灭世，换来的竟是又一个群雄逐鹿的时代？
“很讽刺，是吗？”诸葛亮转过身，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苦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阻住了幽冥，却挡不住人心贪欲。或许，这世间从无永久的太平，唯有在劫波中砥砺前行。”他走到榻边，目光深邃地看着荀纬，“而你，荀文辅，身负龙脉，亲历并改变了这场浩劫最大的因果，你的存在本身，已成为这新棋局中，一个谁也无法忽视的变数。”
变数？荀纬茫然。他如今形同废人，苟延残喘，还能做什么？
“你的伤，非药石可医。”诸葛亮似乎看穿他的想法，“龙脉反噬，魂魄残缺，寻常之法，确是回天乏术。但……”他话锋一转，“祸兮福之所倚。你于归墟之中，身魂经历极致淬炼，又得‘三生石’因果之力与紫鸢姑娘月华本源滋养，看似油尽灯枯，实则如同百炼精钢，去芜存菁，只差最后一股生机，便能破而后立，踏上一条前所未有的道路。”
诸葛亮从袖中取出一枚温润的玉佩，放在荀纬手中。“这是亮根据《水心得》残篇与归墟所悟，结合你的情况，推演出的养魂续脉之法，以及……一部未完成的《龙韬》纲要。如何走，走向何方，在你自身。”
玉佩入手微温，一股清流融入经脉，痛楚稍减。荀纬握紧玉佩，感受到其中蕴含的殷切期望与沉重责任。
“先生欲往何处？”他问。
“亮将西行入蜀。”诸葛亮望向西方，目光悠远，“刘玄德仁德布于四海，或为乱世曙光。亮愿效绵薄之力，试看能否在这乱局中，为苍生寻一安身立命之所。至于你……”他看向荀纬，“不必急于抉择。在此安心养伤，感受这烟火人间。待你伤愈，是隐于山林，是游历天下，还是……入世博弈，皆由你心。”
说罢，诸葛亮深深看了荀纬一眼，拱手一礼，飘然离去，身影消失在渔村晨雾之中，仿佛从未出现。
茅屋中重归寂静，只剩下海浪声与孩童的嬉闹。荀纬靠在床头，握着那枚玉佩，心中五味杂陈。浩劫结束了，战友凋零了，新的乱世开始了。他这条捡回来的命，该何去何从？
复仇？北冥公真身未灭，西山会余孽犹存，但这仇恨似乎已随着那场爆炸变得遥远。归隐？紫鸢、清微、楼主、青女……那么多人的牺牲，难道只为换他一人苟活？
他低头看着自己苍白的手掌，试图运转内力，却只引动一阵钻心刺痛。但在这刺痛深处，他似乎感受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与以往截然不同的力量在萌芽，那力量中，既有龙脉的厚重，又有水元的灵动，更有一丝……因果的缥缈与月华的清冷。
窗外，渔民们扛着渔网走向大海，妇人们忙着晾晒鱼干，孩童们追逐打闹。这是最平凡的人间烟火，也是无数人用生命守护的景象。
荀纬缓缓闭上眼。他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也不知道自己能否真正康复，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熟悉又陌生的新世界。但他知道，他不能就此沉沦。
因为，他是荀纬，荀文辅。是许都案卷库中走出的书生，是历经幽冥浩劫的幸存者，是身负龙脉与因果的……变数。
潮水拍岸，周而复始。旧的传奇已然落幕，而新的故事，或许就在这东海之滨的小渔村里，随着一个伤重青年的苏醒，悄然翻开了第一页。
他需要时间，需要休养，需要想清楚。
但至少，他还活着。
而只要活着，便有无限可能。
星火虽微，终可燎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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